一个月后,虞玉兰出院了。冬末初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她身上,暖洋洋的,仿佛能一直焐进骨头缝里,驱散所有沉积的寒意。
河西新修的土地庙前,黑压压的人群早已聚齐,人头攒动,如同涌动的潮水。
老赵站在用新土垒起的土台上,洪亮的声音如同撞响的铜钟,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:
“乡亲们!河东解放了!压在咱们头上的大山,被推翻了!土改!现在!立刻!就开始!”
他的话语点燃了人群的激情。
虞玉兰的目光扫过人群,在角落处看到了田步仁。
他穿着一件半旧的、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,头埋得低低的,几乎要抵到胸口,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尘埃里。
当老赵高声宣布,田步仁在关键时刻提供了据点、协助起义、并献出大部分田产分给穷苦乡亲。
经组织研究决定,给予他“开明士绅”的待遇时,田步仁猛地抬起了头!
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,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滚滚而下。
他颤巍巍地、无比艰难地对着土台方向,深深地、几乎九十度地作揖,腰弯得像一株被暴雨彻底打蔫、再也直不起腰的老稻子。
在他身后不远处,他的儿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灰布军装,腰杆挺得笔直,精神抖擞地站在解放军队伍里。
那张年轻脸庞上洋溢的朝气和希望,与当年姬家那些翻身的小伙子们,是何其相似!虞玉兰的目光也捕捉到了张吉安。
他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,熨烫得笔挺,远远地,朝着她的方向,无比郑重地立正,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!
他眼中的神色复杂无比,饱含着深深的感激、重获新生的激动。
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坚毅,如同经过烈火淬炼、百折不挠的精钢!虞玉兰远远地望着他,微微颔首。
料峭的春风吹动了她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。后来听说,这小子在南下解放大上海的战斗中,为了炸毁敌人的核心堡垒,毅然抱着炸药包冲进了枪林弹雨,壮烈牺牲。
他的名字,最终被庄重地镌刻在了县烈士陵园高高的纪念碑上——一个曾经迷途的灵魂,终于在血与火的洗礼中,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与不朽的荣光。
冬去春来,南三河厚厚的冰层终于发出了“咔嚓咔嚓”的巨大碎裂声,融化的冰水哗啦哗啦地欢快流淌,仿佛大地在沉睡了一个严冬后,正用力地舒展着僵硬的筋骨。
虞玉兰的身体,也随着这复苏的季节,真正地活了过来!
纠缠了她几十年的、如同附骨之疽的咳嗽,真的如同李军医预言的那样,彻底断了根!她能大口大口地、贪婪地吸进初春的空气,那里面混杂着青草破土的清新和泥土解冻的芬芳。
她的胸腔里,从未有过的清爽、开阔,如同刚刚被彻底清扫过、洒满阳光的打谷场。
天,蓝得透亮,没有一丝杂质。
虞玉兰仔细浆洗好那件干净的蓝布褂子,将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,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。
她挎着一个半旧的小竹篮,步履沉稳地走出村子,走向河滩。
在那棵熟悉的、虬枝盘曲的歪脖子老柳树下,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土包,静卧在茸茸新绿中——那是她的丈夫,姬家蔚的坟茔。
坟头上,已经冒出了嫩绿的、仿佛能掐出水来的青草尖儿。
她缓缓地蹲下身,动作轻柔地拔掉坟边残留的几根枯黄草茎,没有哭泣,脸上平静得像雨后初晴、被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田埂。
她放下竹篮,端出一只粗瓷大碗,碗里两只蒸得暄软白胖的大馒头,正袅袅地冒着诱人的热气,甜丝丝的麦香顺着轻柔的春风飘散开去。
接着,她又拿出一个小布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——里面是一方洗得发白、边缘已经磨损、却依旧干净整洁的旧手帕。
手帕的边角处,还残留着几道洗不净的、暗褐色的血渍印记——那是当年家蔚咳血时,她一遍遍为他擦拭留下的痕迹。
她将这块承载着太多辛酸与记忆的手帕,轻轻地、郑重地按进坟前湿润冰凉的泥土里,指尖沾上了带着春天气息的、微凉的泥土。
“家蔚,”她开口,声音不高,平缓而温和,如同脚下缓缓流淌、低吟浅唱的南三河水,“我来看你了。”
一阵温暖的春风吹过柳枝,新生的.嫩叶发出沙沙的轻响,仿佛在温柔地应和。
“瞧见没?”她把装着白面馒头的粗瓷碗往坟头又推近了些,“这是河西咱自个儿地里长出的麦子,磨成粉蒸的。白面馍,管够吃了!”
她把手轻轻按在自己曾经病痛、如今却无比清爽的胸口,“我这身子骨啊,大好了。以前那‘痨病鬼’的晦气名头,被共产党的神医,像拔稗草一样,连根拔了!
干干净净!”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证明什么,“现在喘气,胸口敞亮!清爽透亮!”
她望着那朴素的坟头,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泥土,看到当年丈夫蜷缩在四面漏风的破炕上,咳得撕心裂肺、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,连一口热乎的稀粥都喝不上的凄凉模样。
“你呀,”她轻轻地、长长地叹息一声,语气里没有埋怨,只有岁月沉淀下来的无限感慨和深深的怜惜,“没赶上……没赶上这好时候。没赶上这……头顶上……换了的新天。”
她的指尖,带着无尽的温柔,轻轻拂过坟头那冰凉湿润的泥土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个熟睡中的婴孩。
“甭惦记了,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低柔却清晰,“楜子、忠兰、忠云,都好。
河西、河东,咱穷苦人头顶的天,是真真正正……亮了!”她抬起头,目光越过轻轻摇曳的嫩绿柳枝,投向远方。阳光下,那片广袤的土地被翻身做了主人的农民们精心耕耘,焕发出勃勃生机。
她的目光一直延伸到辽远的天际线,那里,天空湛蓝,一望无际。她的声音很轻,很轻,却像一枚枚被千钧之力砸进新生泥土里的木桩,坚定无比,牢不可破:
“这恩情,我虞玉兰,这辈子,下辈子,世世代代,都得拿命,跟到底了!”
温暖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,慷慨地铺满了整个苏北平原,把她挺直如松的背影和那座孤寂却承载着过往的坟茔,都温柔地融进这辽阔、温暖、充满无限希望的春天里。
南三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着,声音沉稳而有力,如同大地母亲坚实而永恒的脉搏。
在无声地宣告:那个充满血泪与压迫的旧时代,已被彻底埋葬;而这个属于人民、充满光明与力量的新时代,正如同这滚滚东流的河水。
浩浩荡荡,不可阻挡地奔涌而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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