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伏天的日头像团火,直愣愣地砸在河西的土地上。忠兰挎着竹篮穿过玉米地时,露水早被蒸得没了踪影,蝉鸣声裹着热浪往人脖子里灌。
竹篮底垫着蓝布帕子,盛玉米糊糊的粗陶碗旁,两枚烤得焦褐的玉米棒子还冒着热气——这是忠云守在灶膛边,用余烬慢慢煨出来的。
玉米皮被剥得干干净净,露出金黄的颗粒,表皮烤出细密的裂纹,溢出焦糖化的香气。
姐最爱这么吃。忠兰把滚烫的玉米塞进忠楜怀里,声音细得像随风飘的棉线,她说外皮焦脆,里头糯甜,咬一口就像含着两块糖。
小姑娘说话时,眼睛盯着远处的河面,河东的方向飘来几缕炊烟,在蓝天上散成淡淡的云。
虞玉兰接过自己那份,却没急着吃。她摘下草帽扇了扇风,额角的汗珠顺着晒得发红的皮肤滚进衣领。
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掰下半截玉米,郑重地摆在田埂上,让金灿灿的断面朝着河东的方向。
热风掠过,玉米的焦香顺着河面飘散,恍若一封浸透思念的信,要泅水渡到对岸去。对岸的芦苇荡轻轻摇晃,像是在回应这份跨越河水的牵挂。
兰儿,尝尝你妹子的手艺。她对着虚空喃喃,声线轻得像叹息,比你在河东吃的米糕还香吧?说这话时,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米棒上焦黑的纹路,仿佛在触摸女儿的脸庞。
忠楜啃着玉米,听见母亲声音发颤,却没见一滴泪。他注意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微微发抖,那不是恐惧,而是强忍着的悲痛,如同拉满的弓弦,紧绷得几乎要断裂。这股子劲儿顺着她的胳膊传到锄头把上,又渗入新翻的泥土里。
连那些刚破土的玉米苗都仿佛受到感召,齐刷刷挺直腰杆,朝着河西的太阳奋力生长,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阳光,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钻。
午后,乌云从西边压过来,天空突然暗了下来。虞玉兰却不肯歇,执意要除完最后几分地的杂草。
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时,她还蹲在泥地里,雨水混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,那张被淋透的脸,像是浸泡在泪水中。
浑浊的泥水顺着田垄往下流,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溪流。
忠楜伸手拉她去躲雨,却被狠狠甩开:这点雨算啥?你姐当年顶着瓢泼大雨抢收玉米,浑身湿透了还笑得直不起腰!她的声音混在雨声里,带着破釜沉舟的倔强。
记忆里的画面浮现——那年也是这样的暴雨,大兰披着蓑衣在田里穿梭,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织成帘子,她却哼着歌把倒伏的玉米杆扶起来。
雨势越来越急,砸在玉米叶上发出密集的声响,像是无数双手在用力鼓掌。
忠楜看见母亲的手在泥里摸索,指甲缝里塞满黑泥,仿佛要把土地翻个遍,从里头把女儿找回来。
突然,她一声缩回手——一根尖锐的芦苇茬子扎进掌心,血珠混着泥水冒出来,很快被雨水冲散,宛如坠入河里的泪珠。
忠楜扑过去查看,却见母亲将受伤的手塞进嘴里,用力吮吸两口,又继续拔草:这点血算啥?生你那年,我在地里晕倒磕掉半颗牙,不也照样把你拉扯大了?
她说话时牙齿间渗出血丝,混着雨水滴在泥土里,很快被新落下的雨滴冲淡。
雨过天晴,夕阳从云缝里探出头,给湿漉漉的土地镀上一层金边,像是为河西的伤口敷上良药。
虞玉兰直起腰,望着翻整一新的田地,突然放声大笑,笑着笑着,泪水夺眶而出。
那笑声震得田埂上的水珠簌簌掉落,像是又下起一场小雨。
忠楜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,分不清这究竟是哭还是笑,只觉得这声音穿透旷野,连远处的芦苇荡都在轻轻摇晃。
河西的土!她跺着脚大喊,河东就算是金窝银窝,也比不上咱这土窝!喊声惊起一群白鹭,扑棱棱地掠过河面,翅膀拍打的声音和着母亲的声音,在天地间回荡。
回家的路上,忠楜踩着母亲深陷泥地的脚印前行。每个脚印里都汪着雨水,映着晚霞的红光,像一双双含泪的眼睛。
他忽然觉得脚下的土地无比坚实,仿佛踩着姐姐的脊梁,任谁也打不倒。
路边的狗尾巴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曳,沾着水珠的草尖拂过裤腿,带来丝丝凉意。
晚饭时分,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,映得每个人的脸庞红扑扑的。
忠云捧着烤好的玉米递给母亲,小丫头的手被烫得通红,却笑得眉眼弯弯,像极了儿时的大兰,眼里闪着明亮的光。
虞玉兰接过玉米,先从瓦罐底摸出几块珍藏的红糖,分给孩子们。
瓦罐里的红糖所剩无几,就像她那颗被悲伤掏空的心。
糖块放进嘴里,甜味在舌尖散开,却化不开喉咙里的酸涩。
她往嘴里塞着玉米,含糊地说,明儿咱去割芦苇编筐卖,再买头小猪崽。说着,她把沾着泥点的玉米饼账本往灶台上一拍,用铅笔歪歪扭扭地添上一行字:
编筐子,换猪崽。
字迹虽不工整,却像扎进土里的根,牢牢地稳住了这个家。
窗外的暮色渐渐浓重,煤油灯的光晕里,飞蛾扑簌簌地撞着玻璃。
夜深人静,忠楜被尿意憋醒。推开房门,堂屋的油灯还亮着。
母亲坐在纺车旁,转动着姐姐留下的纺轮。棉线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出细细的银丝,如同扯不断的思念。
纺车吱呀作响,与窗外的虫鸣交织成曲,像是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谣。
月光从窗棂漏进来,在母亲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,勾勒出她单薄却坚毅的轮廓。
忠楜悄悄凑近,看见母亲将纺好的线一圈圈缠在线锭上,线锭飞速旋转,在灯光下宛如一轮小小的月亮,温柔地照亮这个饱经苦难的家。
母亲的手指在棉线上轻轻滑动,那温柔的模样,就像在抚摸女儿的发丝。
娘,咋还不睡?
等把这线纺完。虞玉兰头也不抬,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,给你妹子做双新鞋,秋天穿。她说话时,目光始终盯着手中的棉线,仿佛那里藏着女儿的影子。
忠楜注意到母亲的黑眼圈浓重,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,可眼神依然坚定。
忠楜盯着母亲的手,白天还在泥里刨土的粗糙手掌,此刻却灵巧得不可思议,仿佛触摸的不是棉线,而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。
掌心那道新结的伤疤在油灯下泛着浅红,宛如一朵绽放在粗布上的花,倔强而艳丽。这双手,曾抱着他蹒跚学步,曾在深夜为发烧的大兰熬药,此刻正编织着新的希望。
他想起姐姐的手,想起脚下的土地,想起那把锃亮的镰刀。
原来母亲的思念,早已不在河东的坟头,而在这飞转的纺线上,在孩子们啃食的玉米里,在河西的每一个日升月落间。
这思念如同深埋的种子,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。
回到房间,忠楜摸出怀里的半截碗片。被体温焐热的瓷片,边缘的棱角似乎也被岁月磨得柔和,像被时光轻轻亲吻过。窗外月光透过窗棂,在地上投下方格阴影,恍惚间竟像极了姐姐当年绣坏的鞋样——虽然歪歪扭扭,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。
他把碗片轻轻放在姐姐的针线笸箩里。
瓷片上暗红的痕迹,与笸箩里残留的血渍渐渐交融,宛如一颗沉睡的种子,静静等待着春天,等待在河西的土地上,绽放出新的希望。
笸箩里还放着姐姐未完成的绣品,褪色的丝线缠绕在一起,像是解不开的思念。
窗外,第一声鸡鸣穿透晨雾,清亮的啼叫越过河面,刺破生死的界限。这是新一天的宣告,更是生命不屈的誓言——只要根扎在河西的土地上,就永远不会向命运低头。
东方泛起鱼肚白,晨光一点点漫过河西的田野,给每一株玉米苗都镀上金边。
母亲的纺车声还在继续,吱呀吱呀,和着渐渐苏醒的村庄,奏响新的生活乐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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