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阁内茶香氤氲，雪顶含翠的清香沁人心脾。众人围坐叙旧，气氛融洽非常，谁都没有提及那些可能引人不快的政事。
我安静地坐在爹娘身侧，听他们谈笑间说起往事，才知晓当年爹爹竟曾在北冥国君迎亲途中，将娘亲直接带离了花轿。
“记得那年……，”北冥国君指节微微泛白，握着茶盏的力道泄露了久远的情绪，“迎亲队伍在平阳城外被睿王爷截住时，朕气得恨不能当场斩了你。”
爹爹朗声大笑，顺手将剥好的蜜橘放在娘亲碟中：“你怎么不说自己逼着小羽上花轿？害得我夜夜翻墙去见她，那些日子我又何曾安眠过。”
娘亲急忙伸手捂住爹爹的嘴，眼波流转间带着嗔怪：“孩子们都在呢，你且住口吧。”
爹爹笑着将娘亲的手握入掌心，继续说起当年如何带着娘亲策马越过两国边境，那些往事，如今都成了他指间缱绻的温度。
北冥国君忽然轻笑：“其实那日朕带着合卺酒追了三十里……”他望了仁贵妃一眼，“后来在月老祠前自己饮尽了。”
仁贵妃正低头为众人续茶，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，茶汤在杯中漾开细密涟漪。
这般惊世骇俗的旧事，如今说来却成了席间话题，我看着他们眉宇间释然的笑意，感慨时光果然玄妙，竟能将昔年恩怨都化作今日笑谈。
我悄悄打量着北冥国君，见他目光虽不时落向娘亲，却并无当年那般执迷神色，仿佛只余几分淡淡的追忆。
看来这后位空悬，或许不过是他心头一个未了的念想，又或者，是仁贵妃从未真正争取过什么。
我正低头思忖，忽然嗅到一缕极淡的异香，味道清苦中带着涩意。
我仔细分辨，这分明是西鲁皇宫中医书上记载的西域“忘忧草”味道，此物是暂缓心脉，令人忘却执念的秘药，却也会在无声无息间蚕食人的心神。
抬眸望去，北冥国君谈笑间总在不经意以袖掩唇，再凝神细看，他额角竟隐隐透出青灰之气，正是长期服用此药留下的痕迹。
我心中暗叹，原来月老祠前的合卺酒从未真正饮尽，那些看似释怀的谈笑，不过是靠着药力强撑的体面。
暖阁里氤氲的茶香，终究掩不住深藏在华服之下的，未曾愈合的旧伤。
我垂眸盯着茶盏中浮沉的茶叶，终是选择了沉默。这满室的言笑晏晏，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涌。
这相见的第一日，总算是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体面地度过了。
当晚躺在仁贵妃安排的寝殿锦褥间，我正思忖着是否该寻个合适的时机，将今日的发现告知娘亲。
忽听雕花窗棂传来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我惊得拥被坐起，却见贺楚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月影里。
他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，玄色衣袂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。
待他大步走近榻前，我压低声音急道：“你疯了？我爹娘就在隔壁偏殿！”
他立在床帐阴影里，眸光沉沉：“今日在暖阁，你连半眼都不曾瞧我。”那语气里竟带着三分委屈，七分幽怨。
我一时哑然，这个在千军万马前都不改颜色的西鲁王，此刻竟为这等小事夜探寝宫，不由抿唇轻笑：“怎的这般孩子气？”
他大踏步来到榻边坐下，夜风拂动帐幔，将熟悉的松木气息送到我鼻尖，我顺势将头轻靠在他肩上。
月光透过窗纱，为寝殿笼上一层朦胧的清辉。
我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：“今日在暖阁，我闻到北冥陛下身上带着忘忧草的气味。”
贺楚神色骤然一凝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手指：“难怪他时而神情恍惚……这药久服会损人心智，一旦成瘾便再难戒除。”
“你怎会对此物如此了解？”我惊的坐直了身子。
他唇边泛起一丝苦涩：“西鲁先帝晚年曾沉迷此物，我亲眼见证过药性发作时的惨状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窗外忽然传来巡夜侍卫整齐的脚步声。我们屏息静待，直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。
“他这般情形，难道仁贵妃从未察觉？”我迟疑地抬眸望向他。
贺楚停下把玩我指尖的动作，眉头微蹙：“即便察觉又能如何？今日你可曾注意她奉茶时的姿态？”
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，“连递茶点都要揣度他的心意，这般谨小慎微，又怎敢过问用药之事。”
我有些不解地说道：“可我瞧她眉目间并无愁苦之色……”
贺楚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惜：“你可知道，萨仁在西鲁时是何等模样？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遥远的回忆，“她会在马场上与将士比试箭术，笑起来像草原上最明媚的朝阳。”
“可你瞧她如今……”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，“为了能日日守在所爱之人身边，她生生磨平了自己所有的棱角。”
我不由怔住，想起白日里仁贵妃那些无可挑剔的举止，每道笑容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般标准。原来那并非天生端庄，而是将曾经鲜活的自己，一点点雕琢成了符合深宫期待的模样。
“有时我在想，”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若是当年没有设计让她来北冥，她是否还能保持那份率真……”
我凝神端详着他的侧脸，月光在那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浅淡的光影。
他方才言语间那份怅惘不似作伪，或许白日里对萨仁的疏离冷淡，不过是层刻意维持的外壳。
“你其实......还是很在意这个妹妹，是不是？”我轻声道。
窗外传来隐约的更漏声，他的喉结轻轻滚动：“可我那时……”话音戛然而止，转而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，“也是把她当做了一颗棋子。”
“她如今这般谨慎度日，”我轻声问，“你可曾后悔？”
他的手指倏然收紧，此刻他眼中竟翻涌着清晰可见的痛楚。
“见她如此低眉顺目的样子……”他声音沙哑。
夜风卷入寝殿，带着深秋的凉意。他伸手轻轻抚过我的发丝，指尖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。
随后他细心拉开被褥替我盖好，将被角仔细掖紧：“睡吧，明日......我找机会与她说说话。”
我顺从地闭上眼睛，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，最后消散在殿外廊下的一声叹息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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