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风域湖慵懒地舒展着身躯。持续数日的浓雾终于被正午灼热的阳光驱散殆尽，湖面仿佛一块巨大而通透的翡翠，倒映着澄澈如洗的碧空。阳光泼洒其上，碎成亿万片跳动的金色光斑，刺得人微微眯起眼。湖畔新安置的几排木质长椅，宽厚、拙朴，带着新伐木材特有的、微微发涩的松脂清香。椅背和扶手处流畅地向下凹陷，形成一道浑圆饱满的弧线，恰到好处地贴合着身体的曲线，仿佛天生就该是身体的一部分。坐累了，随时可以向后一靠，甚至蜷起身子躺下，那宽阔的椅面便成为一张温暖的休憩之地。
羊羽和林夕就坐在这其中一张长椅上。湖水的微澜轻轻拍打着岸边的卵石，发出细碎而连绵的沙沙声，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摇篮曲。林夕早已脱掉了略显严肃的外套，只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色羊绒衫。她先是端正地坐着，望着远处水天相接处几只掠过湖面的白色水鸟出神。但很快，正午阳光带来的暖意和湖风轻柔的抚触，加上连日工作的疲惫，让她那挺直的脊背一点点松懈下来。
她侧过脸，看了羊羽一眼，那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、孩子般的依赖。羊羽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，嘴角漾起一丝纵容的笑意，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。林夕便自然而然地、带着点慵懒的惬意，将身体滑了下去，直到后脑勺稳稳地、完全地枕在了羊羽温热的双腿上。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脸上，她下意识地闭起眼，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，嘴角却满足地微微向上弯起。
羊羽低下头，视线落在她宁静的睡颜上。阳光慷慨地勾勒着她面庞的每一处柔和线条，甚至能看清她脸颊上细微透明的绒毛。他忍不住伸出手，用指尖极轻地拂开一缕被风吹到她鼻尖的调皮发丝，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。指尖掠过她细腻温热的皮肤，留下微妙的暖意。林夕似乎有所感应，闭着眼，却更紧地、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，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，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、满足的咕哝声。
就在这片暖融融的安宁里，羊羽那句诗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林夕的心湖深处：“有苦恋如雪的湖畔，有相思如虹的湖畔”。那冰冷的“雪”与炽烈的“虹”，两种极致的意象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、交融。这湖，见证过多少如雪般清冷孤寂的等待？又承载过多少如虹般绚烂却易逝的思念？她忽然觉得，此刻阳光的暖，身下木质长椅的坚实，尤其是头顶上方羊羽那熟悉而沉稳的气息和体温，都变得无比珍贵而脆弱。一种混合着巨大幸福和莫名酸楚的情绪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，强烈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，迅速蓄满眼眶，然后顺着她紧闭的眼角，蜿蜒滑落，悄无声息地洇湿了羊羽深色的裤料，留下一点深色的、温热的印记。
“怎么又哭了小夕？”羊羽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带着清晰的疼惜，在她头顶响起。他温热宽厚的手掌立刻覆上她的脸颊，指腹带着薄茧，却异常温柔地、一遍遍擦拭着那不断涌出的湿意。那动作里饱含的珍视，几乎要将林夕融化。
林夕没有睁眼，只是更深地将脸埋进他带着熟悉皂角清香的掌心，声音闷闷地传来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：“没事哥……就是……阳光太好了……风太舒服了……有点晕乎乎的，正在胡思乱想。”她胡乱地解释着，自己也觉得这理由苍白得可笑，却无法言说那瞬间汹涌而来的、关于永恒与易逝、拥有与失去的巨大恐惧和幸福交织的复杂心绪。
羊羽没有追问。他只是俯下身，温热的唇瓣带着安抚的力量，轻轻地、印在了她的额角，然后是沾着泪痕的眼睑。那吻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，带着无限的理解和包容，仿佛在说：我懂，我都懂。奇异地，林夕心中那翻腾的、难以名状的酸楚和不安，竟在这无声的亲吻里渐渐平息下来，被一种更为深沉的、踏实的暖流所取代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林夕才吸了吸鼻子，用手背胡乱抹掉残余的泪痕，坐起身来。湖风吹动她微乱的发丝，阳光重新照亮她微红的眼圈，但眼底已是一片清澈的安宁。她转向羊羽，脸上重新漾起生机勃勃的笑意，带着点迫不及待的雀跃：“哥，差点忘了！我带了好东西来！”她说着，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素色棉布小袋。
“看！”她解开袋口的细绳，献宝似的将袋口撑开递到羊羽眼前。里面是密密麻麻、细小如尘的褐色种子，在阳光下呈现出微小的、深浅不一的纹理。“格桑花！我托人从高原带回来的，最纯正的种子！”
羊羽的目光落在那些小小的生命上，又抬眼望向眼前开阔的湖岸。初冬的风掠过枯黄的草茎，发出萧瑟的轻响。他几乎能想象，当来年春天真正降临，冰雪消融，这些微小的种子破土而出，舒展嫩芽，最终在这片开阔的湖岸线上，连绵成一片绚烂的、迎风摇曳的花海。红的、粉的、白的、紫的……像打翻了大自然的调色盘，将生机勃勃的色彩泼洒在这片沉寂了一冬的土地上。那景象，必定与眼前这清澈的湖水、辽阔的天空交相辉映，成为风域湖崭新的注脚。
他眼中也浮现出同样的憧憬，轻轻点了点头，无声地赞许。林夕立刻像个得了许可的孩子，兴奋地跳下长椅，向他伸出手。羊羽握住那只微凉却充满活力的手，顺势站起来，挽着她，沿着水线边缘被波浪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卵石滩，走向不远处一片地势稍高、背风向阳的开阔缓坡。
这里视野极佳，脚下是坚实的土地，眼前是浩渺的湖光。林夕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，仿佛要将这片天地的气息都吸进肺腑。她打开棉布小袋，不再犹豫，微微踮起脚，手臂扬起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挥洒姿态。细小的格桑花种子如同无数带着希冀的微小精灵，被她抛向空中，随即被风温柔地托住、携裹着，纷纷扬扬地撒向那片开阔的土地。它们有的落在枯草的缝隙间，有的落在裸露的泥土上，有的被风带得更远，飘飘荡荡落向更靠近水边的湿润地带。
“去吧，好好睡一觉。”林夕对着那片撒下种子的土地，声音轻快又带着祝福，“等春天来了，记得开得漂漂亮亮的！”她将袋子倒过来，轻轻拍了拍，让最后几粒种子也飘落出去，完成了这个微小而郑重的仪式。她拍拍手，回头看向羊羽，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，笑容灿烂得如同此刻头顶的太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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