腐铃镇的指骨钟鸣还在耳膜里震荡,我攥着半块发烫的玉佩往荒原深处走,指尖的黑印已经蔓延到指节,像被墨汁泡过,碰一下就传来钻心的痒,仿佛有细虫在骨头缝里爬。地平线上突然隆起片灰黑色的山包,山包上布满孔洞,像被虫蛀过的朽木,风从孔洞里钻出来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,混着些黏腻的摩擦音,像有人在皮肤底下搓动筋骨。
“是蜕肉窑。”阿砚的声音从玉佩里渗出来,比之前更虚浮,像被水泡过的纸,“早年是烧窑的地方,后来窑塌了,埋了七十二个窑工,就变成这模样。埋在底下的人,皮肉会被窑火的余温烤得剥落,骨头却烧不化,在土里结成瓷似的壳,当地人叫‘骨瓷皮’。”
我往山包走了几步,脚下的土突然变软,陷进去半只脚。低头一看,土是暗红色的,混着些半透明的薄片,像晒干的皮肤,指尖碰上去,薄片立刻蜷成卷,渗出些淡黄色的液汁,闻着有股烧瓷器的腥气。
山包脚下立着座残破的窑门,门框是被烧得发黑的木头,上面缠着些灰褐色的条状物,仔细看是人的筋腱,被烤得像牛皮绳,绳结处嵌着些指甲盖大小的碎骨,风一吹就互相碰撞,发出“咔哒咔哒”的响,像串微型骨铃。
窑门里黑黢黢的,隐约能看见些白花花的东西堆在深处,像摞起来的瓷器。我刚要迈步,门楣上突然掉下来块东西,落在脚边——是片巴掌大的人皮,表皮被烤得发脆,里层却泛着瓷器般的釉光,皮上还留着模糊的指纹,像被人反复摩挲过。
“别碰!”玉佩突然发烫,阿砚的声音带着急,“这是‘蜕下的皮’,被骨瓷皮的人摸过,沾了活气就会往你身上贴,把你的皮肉剥下来当新壳!”
我赶紧往后退,那片人皮果然动了动,边缘卷起来,像只试图爬行的虫,朝着我的脚踝挪来。窑门里突然传来“窸窣”的响动,从黑暗里爬出个“东西”——它的身形像人,却浑身裹着层白花花的壳,壳上布满细密的冰裂纹,像劣质的瓷器,阳光照在上面,反射出冷硬的光,却在光线下隐约能看见壳里的血肉在蠕动。
“骨瓷人。”阿砚的声音发颤,“就是当年的窑工,皮肉被烤成了壳,骨头却在壳里活着,每过七天就会蜕一次皮,把旧壳留在窑里,自己带着新壳出来找活物……”
骨瓷人没有五官,头部的壳是光滑的半球形,只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黑洞,黑洞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液汁,顺着壳上的裂纹往下淌,滴在地上的人皮上,人皮立刻像被浇了水的种子,边缘变得湿润,爬得更快了。
它朝着我伸出手,手指是尖细的骨瓷状,指甲却带着血肉的红,显然是刚剥下来的。我挥刀去砍,刀刃劈在它的胳膊上,发出“当”的脆响,像砍在瓷器上,骨瓷壳裂开道缝,缝里涌出些冒着热气的血肉,落在地上“滋滋”冒烟,把暗红色的泥土蚀出一个个小坑。
骨瓷人似乎不觉得疼,只是歪了歪头,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,突然张开嘴——那不是嘴,是壳上裂开的道缝,缝里露出两排尖牙,牙上沾着些暗红色的肉丝,像刚撕咬过活物。它发出“嗬嗬”的声,从窑里又爬出几个骨瓷人,有的壳已经开裂,露出里面的筋骨,有的壳是崭新的白,显然刚蜕过皮。
“往窑后跑!”阿砚的声音带着慌,“窑后有口井,是当年窑工取水的地方,井水能浇软骨瓷壳!”
我边砍边退,身后的人皮越来越多,从窑门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,有的还带着头发,有的留着指甲,都在地上织成张蠕动的网。跑过窑侧的空地时,我看见地上埋着些半截的骨瓷壳,壳里塞满了黑土,土中钻出些白色的根须,根须上结着些米粒大的骨珠,像某种诡异的种子。
“这是‘骨瓷根’,”阿砚的声音从玉佩里透出来,带着股烧灼感,“埋在土里的旧壳会发芽,长出新的骨瓷人,那些根须能顺着土缝钻进活人的骨头里,把骨髓吸干……”
我的脚踝突然传来钻心的疼,低头一看,几根白色的根须正从地里钻出来,缠住我的靴筒,尖细的顶端已经刺破皮革,往皮肉里钻,疼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。骨瓷人已经追了上来,最前面那个的骨瓷壳上,竟沾着片熟悉的布料——是阿砚外套上的补丁布。
“阿砚!”我心里一紧,挥刀砍断根须,却发现根须断口处涌出些白色的浆汁,溅在皮肤上,立刻凝成层薄薄的瓷膜,用手一抠就生疼,像要把皮肉一起揭下来。
窑后的井果然在,井口用整块青石砌成,石缝里嵌着些骨瓷碎片,井绳是用绞在一起的筋腱做的,末端拴着个破木桶,桶壁上留着些深可见骨的抓痕,显然有活物曾在桶里挣扎过。
我刚要去提桶,井里突然冒出来个脑袋——是个老婆婆,满脸皱纹里嵌着骨瓷粉末,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釉,她咧开嘴笑,露出颗骨瓷般的假牙,假牙上沾着些肉丝:“来打水?给我也打一桶吧,我的壳快裂开了……”
她的脖子上裹着块发黑的布,布下露出的皮肤泛着瓷器的光,显然也是个骨瓷人。我刚要后退,她突然从井里伸出手,指甲是黑褐色的,直接抓住我的手腕,她的手心滚烫,像握着块烧红的铁,我的皮肤立刻传来灼痛,竟在她的触摸下泛起瓷釉般的光。
“好孩子,别怕,”老婆婆的声音黏腻得像熔化的釉,“蜕了皮就不疼了,你看这壳多漂亮……”
她掀开脖子上的布,露出底下的骨瓷壳,壳上的裂纹里嵌着些细小的骨头渣,像特意镶嵌的装饰。井里突然传来“扑通”的声响,从黑暗里浮上来些东西——是层层叠叠的骨瓷壳,有的还保持着人形,有的已经碎裂,壳缝里钻出的根须缠在一起,像团白色的乱麻,麻里裹着颗颗暗红色的血肉球,像未成熟的果实。
“井里都是旧壳,”阿砚的声音带着绝望,“它们在井水里泡软了,等着附在活人的皮肉上……”
骨瓷人已经追到井边,最前面那个突然裂开壳,露出里面的东西——不是血肉,是团蠕动的白虫,虫身印着骨头的纹路,正朝着我喷出些白色的浆汁。我猛地推开老婆婆,往井里跳去,与其被虫喷到,不如赌井水真能浇软骨瓷壳。
井水比想象中深,刺骨的凉,却带着股奇异的灼痛,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皮肤。我在水里挣扎时,摸到些滑溜溜的东西,是沉在井底的骨瓷壳,壳上的冰裂纹在水里变得湿润,轻轻一掰就碎了,碎壳里涌出些黑色的淤泥,淤泥里嵌着些细小的牙齿,像被嚼碎的骨瓷。
突然,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,往下拽。我低头一看,是只骨瓷手,从淤泥里伸出来,手指紧紧扣着我的骨头,疼得我差点窒息。更可怕的是,我的皮肤在水里竟然开始泛白,像正在瓷化,手腕被老婆婆抓过的地方,已经结出层薄薄的壳,用指甲都抠不动了。
“往上游!井壁有砖缝!”阿砚的声音几乎要消失,玉佩烫得像块烙铁,“那是窑工当年挖的逃生道!”
我拼命往上游,手指抠着井壁的砖缝,砖缝里嵌着些干枯的指甲,显然有人曾在这里挣扎过。快到井口时,我看见老婆婆的脸贴在水面上,骨瓷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,她的嘴咧开个诡异的弧度,壳上的裂纹越来越大,露出里面的白虫,正顺着裂纹往外爬。
爬出井口的瞬间,我看见窑门方向的骨瓷人都停住了,黑洞洞的眼窝对着荒原深处,像在注视什么。远处的地平线上,升起团灰黑色的烟,烟里裹着些白花花的东西,像被风吹起的骨瓷碎片。
阿砚的声音彻底消失了,玉佩变得冰凉,像块普通的石头。我摸了摸手腕,那层薄壳还在,只是不再瓷化,反而开始发烫,像有东西要从壳里钻出来。井里传来“扑通”的巨响,大概是老婆婆和那些骨瓷人一起沉了下去,或许是井水终于彻底浇软了它们的壳,或许是它们找到了新的活物。
风从窑洞的孔洞里钻出来,带着烧瓷器的腥气,夹杂着些细碎的“咔嚓”声,像有无数骨瓷人在黑暗里蜕壳。我知道,它们还会爬出来,带着新的壳,在荒原上寻找下一个能让它们蜕壳的活物,而我手腕上的壳,或许就是它们留下的记号,提醒我——下一个该轮到我了。
远处的烟越来越浓,像条灰黑色的蛇,正朝着我这边游来。我握紧手里的刀,刀身上映出我泛着瓷光的脸,突然觉得,或许变成骨瓷人也没那么可怕,至少不用再看着自己的皮肉一点点被剥离,变成别人的新壳。可当指尖的黑印传来更烈的痒时,我还是转身往烟相反的方向跑,毕竟,谁愿意变成件会流血的瓷器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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