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子东头的旧书铺近来总出怪事。铺主是个跛脚的老头,前几日在书架后发现个积灰的木匣,匣里装着方端砚,砚台里的积水三年没干,倒像汪活泉。更邪门的是,夜里总有人听见砚台里传出翻书声,像有谁在水下读文章。
我听说这事时,正帮邻村的农户写家书。那老头拄着拐杖找上门,袖口沾着墨渍,颤巍巍地说:“先生,那砚台怕是成精了,昨夜我见水里浮出个影子,戴着方巾,对着月亮摇头晃脑,像在背书。”
书铺在条窄巷里,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股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。老头指着柜台后的货架,最上层的木匣半开着,里面的端砚泛着青黑色的光,砚池里的水确实没干,水面平得像面镜子,映着屋顶的蛛网。
“您看,”老头踮脚取下木匣,砚台刚一离匣,水面突然晃了晃,浮出个模糊的人影,穿着青布长衫,正低头在砚台上写字,“就是他!昨儿还念《岳阳楼记》呢,‘先天下之忧而忧’那句,字正腔圆的。”
我凑近看,砚池里的人影渐渐清晰,长衫上打着补丁,袖口磨得发亮,手里的毛笔悬在半空,迟迟不落。突然,他像是察觉到什么,猛地抬头,水面“啵”地破了个洞,人影碎成无数墨点,转眼又聚成原样,只是这次,他手里的毛笔指向砚台边缘——那里刻着行小字:“光绪二十三年,赠予晚生阿砚。”
“阿砚是我师父的小名,”老头抹了把脸,“他年轻时在这儿教蒙学,三十年前突然没了踪影,只留下这方砚台,说‘等我回来,还你满池墨’。”
夜里,我留在书铺守着砚台。三更天刚过,砚池里果然又有了动静。人影慢慢浮出来,这次他没写字,只是对着月光发呆,长衫下摆浸在水里,像在淌墨。我轻咳一声,他猛地回头,水面剧烈晃动,人影却没散,反而定定地看着我:“你是谁?”
声音从砚台里钻出来,带着水的湿意:“这砚台……是陈先生的?”
“陈先生是我师父,”老头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声音发颤,“你是……当年那个总逃学的小少爷?”
人影笑了,露出两颗小虎牙:“是我啊,李伯。当年我偷了先生的砚台练字,被先生追着打,说要‘罚我抄三百遍《论语》’。”
水面晃得更厉害,人影的轮廓渐渐淡了:“后来我去从军,临走前想把砚台还回来,先生却不在了……他们说先生被抓去当兵,再也没回来。”
老头突然哭出声:“师父是为了护你!当年你爹是知府,得罪了洋人,人家要抓你抵命,师父把你藏进地窖,自己穿着你的长衫引开追兵,被乱枪打死在河边……”
人影僵在水里,手里的毛笔“啪”地掉在砚台里,墨汁晕开,染黑了半池清水:“我就知道……先生总说‘字如其人,人正字才正’,他怎么会当逃兵……”
水面开始冒泡,人影像被什么东西往下拽,他拼命往上挣,指尖在砚台边缘划出深深的痕:“李伯,告诉先生,我没丢他的脸!我在战场上杀了七个洋人,立了三等功!”
“师父知道!”老头趴在砚台边,泪水掉进水里,和墨汁混在一起,“师父临终前说,‘我这学生,看着跳脱,心却比谁都正,他定会回来的’!”
人影笑了,笑得像个孩子,手里突然多出支钢笔——是新式的,笔帽上刻着“军功章”三个字。“您看,我带了这个回来……”话没说完,人影突然往下沉,“李伯,告诉先生,我把砚台还给他了,这次……没偷懒。”
水面最后晃了晃,归于平静,砚池里的水变成了纯黑的墨,再也映不出人影。老头把砚台抱在怀里,像抱着块稀世珍宝:“师父,小少爷回来了,他没丢您的脸。”
第二天,我去书铺时,见老头正在研墨,砚台里的墨黑得发亮。他说要抄《论语》,“替小少爷还了当年的罚”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砚台上,墨汁里浮着细小的光,像有人在水底眨眼睛。
突然,砚台里“咕嘟”冒了个泡,浮出张极小的纸船,船上载着粒米大的字:“谢”。
老头笑着擦了擦眼睛,提笔蘸墨,在宣纸上写下:“知”。
墨香漫了满屋,像三十年前那个午后,先生追着逃学的小少爷,砚台里的墨,正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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