赏善司脸上的神性光辉彻底凝固了。
他身旁,罚恶司那张亘古不变的冰霜面具,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。
他握着罚恶令的手指在痉挛,神力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惊堂木落下的那一瞬,他们看见的不是幻术。
是真实。
是他们神职生涯中,所有被错漏、被遮掩、被权柄交易掉的罪与罚。
一桩桩,一件件,化作无数双怨毒的眼睛,在他们的神魂深处,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凌迟。
这不是下马威。
这是直接把地府的牌桌给掀了。
姜白用最蛮横的方式宣告,在这间小小的扎纸店里,他,才是唯一的规矩。
“姜……先生的手段,贫神领教了。”
赏善司最先从神魂的震荡中挣脱,他彻底收敛了神威,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。
他的称谓,也从“拜访”,悄然变成了“请教”。
“我等奉判官大人之命而来,自然是带着十足的诚意。”
罚恶司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,没有反驳。
他身上那股随时准备执行神罚的凛冽煞气,已经散了。
他是个执行者,只信奉力量。
刚才那一刻,他已经洞悉了本质——眼前这个凡人,强得毫无道理可讲。
“那就拿出来看看。”
姜白懒洋洋地靠回椅背,端起桌上的茶杯,吹散了袅袅热气。
赏善司从宽大的袖袍中,郑重地取出了一物。
那是一块通体漆黑的令牌,三指宽,阴文篆刻的“巡”字仿佛活物,在令牌表面缓缓流动。
令牌现世的瞬间,整个店铺内的阴气都驯服地沉寂下去,宛如臣子拜见君王。
“此乃‘阴巡令’。”
赏善司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、属于阴司正神的最后骄傲。
“由崔判官以自身神力温养百年方成,持此令,阳间行走,万鬼回避;阴司过界,阴差叩首。”
“除森罗殿与十王殿外,地府各处,皆可畅行无阻。”
“此乃阴司千年,从未授予活人的至高殊荣。”
他双手将阴巡令奉上。
在他看来,这已经是地府能给出的最大诚意,是足以让任何修行者都感恩戴德的橄榄枝。
柜台底下,账房先生的纸人脑袋探出半边,两只墨点画的眼睛死死盯着令牌,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。
“主上,这玩意儿黑不溜秋的,看着挺硬,不知在鬼市当铺能换几斤上好的往生墨……”
姜白没理会这财迷的嘀咕,伸手接过了令牌。
入手,是一种刺骨的冰凉,质感极为沉重。
他将令牌翻来覆去地打量,然后用指甲在上面漫不经心地敲了敲。
叮。
金石之声清脆,却带着一丝滞涩。
“材质还行,幽冥玄铁混了千魂煞。”
“可惜了,锻造时为了强催阴煞之气,火候太急,在‘巡’字最后一捺的内里,留下了一道暗裂。”
“平时看不出,若是遇上纯阳法宝,一碰就碎。”
他随口点评,像是在评价一件不入流的地摊货。
然后,在赏善司和罚恶司彻底僵硬的注视下,他将那块代表着地府无上特权的令牌,随手往桌上一放。
再把自己那只缺了个口的茶杯,稳稳地搁了上去。
啪。
一声轻响。
带着水渍的粗瓷杯底,与阴巡令的漆黑表面完美贴合。
一个完美的杯垫。
赏善-司脸上的神光,彻底消失了。
罚恶司的眼角肌肉在疯狂抽搐。
这一刻,他们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不是来谈判的。
是来领受羞辱的。
“殊荣?”
姜白端起“杯垫”上的茶杯,慢悠悠地呷了一口。
“我开门做生意,要的是真金白银,不是这种虚名。”
“这东西,对我,用处不大。”
“你!”
罚恶司神躯一震,终于按捺不住,向前踏出一步,神威激荡。
“退下!”
赏善司厉声低喝,死死拦住了他。
他望向姜白,神情凝重到了极点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那……不知姜先生,想要什么?”
“简单。”
姜白放下茶杯,伸出一根手指,姿态从容。
“第一,我的店,开在江城。我的人,我的生意,都在这。你们地府的规矩,别伸到我这一亩三分地来。”
“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赏善司沉默片刻,艰难点头:“理应如此。”
姜白伸出第二根手指。
“第二,我的讨债人,按我的规矩办事。它收烂账,清孽债,你们生死簿管不了的,它来管。”
“这对你们地府,是好事。”
赏善司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,但还是无法反驳。
讨债人的出现,确实处理了许多地府积压千年的悬案,虽然手段……堪称残暴。
“第三。”
姜白看着他们,眼神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生意人该有的热切。
“也是最重要的一条。”
“我需要材料。”
“材料?”
“你们地府,家大业大。”
姜白每说一样东西,两位阴神的魂体就黯淡一分。
“枉死城下的万年阴沉木。”
“十八层地狱里的地火精粹。”
“忘川河底的魂魄结晶。”
“还有……那些关押了几百上千年,你们自己都处理不了的老鬼凶神……”
当“魂魄结晶”四个字从姜白嘴里吐出时,罚恶司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。
那是地府运转的最高机密之一!
“把你们的库存清单,还有那些凶地的地图,给我一份。”
“我可以自己去‘取’,也可以让你们送货上门。”
姜白话锋一转,嘴角勾起一抹弧度。
“作为交换,你们解决不了的‘坏账’,比如某个赖着不走、想在阳间称尊的鬼王,某个扰乱阴阳平衡的大魔……”
“我也可以出手。”
“当然,价格另算。”
店内,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。
赏善司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在哀嚎。
这是谈判?
这分明是世间最恐怖的劫匪,闯进了官府的衙门,指着宝库和天牢说:把钥匙都给我,我心情好了,顺手帮你们杀几个通缉犯。
罚恶司已经彻底没了脾气。
他看着姜白,像是在看一个比地府所有恶鬼加起来还要恐怖的怪物。
“此事……此事体大,我等……无法做主。”
许久,赏善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干涩得如同两块朽木在摩擦。
“必须……必须回报判官大人。”
“可以。”
姜白很大度地挥了挥手。
“那就回去商量。”
两位阴司正神如蒙大赦,转身就欲化作青烟,逃离这个让他们神魂不宁的恐怖之地。
“等等。”
姜白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,轻飘飘的,却重如泰山。
两人身体一僵,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。
姜白没有看他们,只是用下巴指了指从柜台底下爬出来的账房先生。
账房先生心领神会。
它扶了扶自己的瓜皮帽,清了清嗓子,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事公办腔调开口:
“两位上神,自进店起,共计一刻钟。”
“期间,惊扰本店风水,影响主上清静,耽误潜在生意。”
“按本店规矩,需收取‘咨询费’。”
说着,它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就备好的纸条,用两只纸做的手,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。
纸条上,朱砂写就的一个数字,猩红刺眼。
赏善司和罚恶司的目光落在那个数字上,神躯同时微微一震。
“上品魂玉三块,或等价阴德。”账房先生补充道,语气毫无波澜。
罚恶司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。
他堂堂阴司正神,行走阴阳,缉拿万鬼,何时受过这等当面的勒索?
赏善司的反应却快如闪电。
他脸上神光流转,重新凝聚出一个僵硬的笑容,从袖中摸出三块晶莹剔透、散发着柔光的玉石,轻轻放在柜台上。
“是我等唐突了,这是该付的。”
账房先生眼疾手快,纸袖一卷,三块魂玉瞬间消失不见。
它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,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。
“欢迎下次光临,本店支持阴德、阳寿、天材地宝等多种支付方式……”
赏善司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罚恶司,一刻也不敢多留。
两道青烟凭空而起,仓皇逃出了扎纸店。
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,姜白拿起那块被当做杯垫的阴巡令,在手里随意地抛了抛。
“账房。”
“哎!小的在!”
账房先生抱着刚到手的三块魂玉,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,眼睛已经笑成了一条缝。
姜白随手将其中一块魂玉弹给它。
“这个赏你了,以后账算清楚点。”
“哎哟!”
账房先生手忙脚乱地接住,魂玉入手的瞬间,它整个纸做的身体都明亮了一下,脸上精明的表情似乎更灵动了几分。
它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,只是对着姜白拼命地鞠躬,腰都快折成了两段。
姜白把那块阴巡令也扔给了它。
“这个,也入账。”
账房先生一手抱着三块魂玉,一手捧着那块令牌,翻来覆去地看,脸上满是困惑。
“主上,这玩意儿……算什么类目?”
姜白想了想。
“就记在……五金杂项里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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