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如野兽的利爪,撕扯着天地间最后一点稀薄的暖意。
在这片被暴雪封锁的东北雪谷中,一支蹒跚的队伍已然陷入绝境。
风雪是无情的刻刀,将队伍里每个人的脸都雕琢得僵硬而麻木,更将那口早已不堪重负的薄皮棺材,冻出了一道狰狞的裂口。
透过裂隙,一截僵直的臂膀露了出来,青黑的皮肤在惨白的雪光下,显得格外刺眼。
领队的老把头,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绝望。
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盏黄铜魂灯,这是他们最后的指望,是引着棺中“货”回家的唯一信物。
然而,当他拧开灯座,心却沉到了谷底——油尽了,灯芯干枯得像一截朽木。
他用冻僵的手指拨弄着火石,徒劳地迸出几点微弱的火星,却连一丝烟都未能点燃。
完了。
老把头心中只剩下这两个字。
没有魂灯,他们就是一群背着尸体的活死人,在这片雪原上,最终的归宿便是和棺中的“货”一起,化为冰雕。
就在这万念俱灰的时刻,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丝异样。
不是火光,也非灯光,而是一种柔和却又无比清晰的光芒,自他前方的雪地深处,幽幽地透了出来。
那光芒并非一星半点,而是像一张巨大的金色蛛网,铺陈在整片雪原之下,无数条纤细的光之脉络,如地底奔腾的金色大河,勾勒出大地的骨架。
老把头的心脏狂跳起来,他几乎是凭着本能,拔出腰间的短刀,疯了一般地刨开身前的积雪。
刀尖划破坚硬的雪壳,触碰到冰冷的冻土。
而在那冻土之中,盘根错节的,并非他预想中的寻常草根,而是一条条仿佛由纯金打造的根系,它们本身就在发光,那光芒温润而古老,与传说中“古道金纹”的气息同出一源。
一瞬间,一句被他遗忘了大半辈子的祖辈遗训,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:“灯不靠人点,靠人心醒。”
原来是这样……原来是这样!
老把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,眼中涌出滚烫的泪水,泪水刚一滑落,便在脸上凝成了冰珠。
他缓缓地,郑重地放下了手中那盏无油的魂灯,仿佛放下了一个沉重的旧时代。
然后,他俯下身,将自己粗糙、满是冻疮的手掌,整个贴在了冰冷的雪面上,掌心之下,正是那片金色的根脉。
他闭上眼睛,不再去想风雪,不再去想寒冷,心中只剩下对棺中亡魂最纯粹的悲悯与敬意。
他用尽全身的力气,低声说,那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:“我信你们能回家。”
话音落下的刹那,整个雪谷仿佛被唤醒了。
掌下的金光骤然炽盛,自他手心开始,一道璀璨的光脉“嗤”地一声撕裂雪层,如一条活过来的金龙,蜿蜒着向前延伸出去,在茫茫白雪中,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光的道路。
队伍里所有人都被这神迹惊呆了,但随即,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从脚底升起,驱散了刺骨的寒意。
他们不再犹豫,跟随着老把头,踏上了那条光之路。
每一步落下,脚下的雪中金纹便会向前延伸一尺,仿佛他们的脚步,正是催动这光路前行的力量。
途中,一个背着小棺的少年脚下一滑,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他背上的棺木本就脆弱,这一下更是彻底裂开,里面躺着的一具女童尸首滚落出来。
众人发出一声惊呼,可怖的一幕却并未发生。
那女童的尸身在接触到光脉的瞬间,竟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眸子里没有怨毒,没有恨意,只有一片如冰雪初融般的清澈与安详。
她的嘴唇轻微开合,吐出三个微弱却清晰的音节:“谢……光……”
随即,她的身体如被阳光照耀的初雪,迅速消融、分解,最终化为无数闪光的尘埃,融入了脚下的光脉之中,消失不见。
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感到恐惧。
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,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。
他们看着那条光路,看着前方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同伴背影,齐声低语,仿佛在回应,又仿佛在承诺:“我们看见你们了。”
这一声,仿佛触动了某个古老的开关。
整条光脉随之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,亮度暴增一倍,光芒冲天而起,如一柄利剑,直贯传说中幽都的方向。
与此同时,万里之外的幽都门心。
那面巨大的石壁上,第八条沉寂已久的灯纹在这一刻被彻底贯通,金光流转,完美无瑕。
第九条灯纹的延伸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,而第十条灯纹的末端,竟也绽出了一点新芽般的微光。
悬于第七门前的魂灯,此刻不再是孤零零地燃烧。
它与散布在九州大地上的三十七座义庄魂灯,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共鸣网络。
所有的灯焰,在同一时刻明亮,又在同一时刻微黯,那节奏,宛如一个沉睡巨人的呼吸,深沉而有力。
某个深夜,一座义庄里,一个守灯的孩童正趴在灯下描红。
忽然,他感觉手中的毛笔笔尖渗出淡淡的金光,落在纸上,“回家”两个字,竟自行散发出柔和的光晕。
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,却不知,这并非他的笔迹,而是庞大的灯脉,借着他纯净的童心,在书写那条尚未走完的归途。
阿灰的意识,已在古道上空漂浮了太久,久到近乎消融,只剩下最后一点觉知,像一颗星辰,俯瞰着人间。
他看见,无数的人,在无数个角落,自发地点燃了属于自己的“魂灯”。
灶台边的老妇,用灶膛里跳动的火苗,点燃了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碗;家徒四壁的少年,咬破指尖,用自己的鲜血濡湿了泛黄的纸灯笼;驻守在边关荒冢旁的士兵,将手中的火把,深深插入了无名者的坟头……
他们不再称呼这行为叫“赶尸”,也不再提及“驱邪”,他们只是在黑暗降临时,对那些看不见的邻居们,轻声说一句:“别怕,有光。”
守夜,从一种需要传承的职业,一种背负着禁忌的秘法,悄然变成了一种遍布人间的本能。
就像人渴了会找水,天黑了会寻光一样,自然而然。
阿灰这个名字,早已无人提起,也再无提起的必要。
他所守护的道,终于长成了这片大地上,所有人心中的道。
某一刻,那盏位于幽都门前的第七魂灯,终于燃尽了它的使命,一滴晶莹如琥珀的灯油,从灯芯的末梢,缓缓垂落。
它没有像往常一样,落地化作一朵虚幻的灯花,而是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地底的石基,瞬间融入了那张遍及九州的金色脉络之中。
这最后一滴“光”,沿着无形的通道,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奔涌了千万里,最终,在西北一处风化的断崖残碑之下,从地底涌出,在离地三尺的半空中,汇聚成了一朵虚影白花。
那花没有绽放,也未曾凋零,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,通体散发着柔和而又纯粹的光,像一个写到一半,却被作者停下笔的句点,充满了未尽之意。
而在任何人都无法看见的时空夹缝里,一枚无字的铜铃虚影,悄然凝聚成形。
它不响,也不动,却让所有曾在黑暗中,对着虚空低语过“我们看见你们了”的人,在那个夜晚沉入梦乡时,都在耳边听见了一声极轻、极轻的“嗯”。
这一次,不是开始,也不是结束。
是光,一直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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