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驼的靴子踩在门槛上,发出轻微的闷响,像是踏碎了一层凝固的时光。
木屑在鞋底剥落,触感粗糙而干裂,仿佛踩着一段风化的记忆。
门槛边缘的苔藓被碾入泥土,散发出微弱的腐殖气息,混着屋内陈年灰尘的沉味,悄然钻入鼻腔。
他面前的义庄,一切都静止在过去。
灶台边那半碗冷透的姜汤,甚至连汤面上浮着的一层细灰,都与七日前林青竹放下它时一模一样。
汤面微凹,边缘结了一圈薄痂,指尖若轻触,会留下油污般的黏腻感。
屋角蛛网悬垂,丝线在穿堂风中几不可察地颤动,却始终未断,像某种执拗的守望。
这里没有活物的气息,却也并非死寂。
墙角那通往地窖的石板,正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频率微微震颤,掌心贴上去,能感受到一种低频的搏动,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。
寒意顺着指尖爬升,带着地底千年岩层的阴冷,还夹杂着一丝魂魄被灼烧后残留的焦臭——那是魂灯燃烧过灵魂的痕迹,像烧尽的纸灰混着铁锈的腥气。
老驼没有片刻迟疑,径直走向墙角,躬身掀开沉重的石板。
石缝中溢出的冷风如蛇般缠绕脚踝,发出细微的嘶鸣,像是地底有谁在低语。
他顺着狭窄的石阶缓步而下,脚步声在空旷的地窖里被放大,回音层层叠叠,如同亡魂在耳畔叹息,又似无数个过去的自己在黑暗中重复着相同的步伐。
地窖深处,那盏曾将远走他乡的林青竹强行拽回宿命的魂灯,竟真的再度燃起。
只是这一次,灯焰不再是温暖的橘黄,而是妖异的幽红,如同一颗缓缓跳动的心脏,每一次明灭都投下血色的光影,映得四壁如浸血般潮湿。
火焰舔舐空气时发出细微的“噼啪”声,像是在咀嚼某种无形的祭品。
光影摇曳间,一道深深的抓痕在墙上分外醒目。
抓痕极深,几乎要穿透石壁,边缘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。
指尖抚过,凹陷处仍存一丝温热,血痂粗糙如砂纸,触之微痛。
那是林青竹七日前离开时,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印记——一个绝望的警告,也是一个无声的诀别。
老驼伸出布满老茧的手,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的灯盏。
就在此时,灯焰猛地暴涨,火光瞬间吞噬了地窖的黑暗,将四壁的全貌照得通明。
他瞳孔骤缩,那墙壁上,竟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迹。
“你走你的路,我守我的夜。”
同样的句子,重复了千百遍,却笔迹各异。
或狂草、或娟秀、或刚劲、或稚嫩,仿佛一部由无数孤寂灵魂共同谱写的史诗。
指甲划过的石面留下深浅不一的沟壑,有些字迹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,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。
每一道刻痕,都像是在无声呐喊,又似在低语宿命。
在最深处的墙根下,一行用指甲刻出的小字,在血色光芒的映照下,显得格外清晰,仿佛刚刻上去不久:“若灯复明,门将易主。”
老驼喉头滚动,发出一声复杂的、近乎自嘲的苦笑:“原来,我们争了一辈子,到头来,都不过是这墙上的一笔。”他以为自己是来终结这一切的,却不知自己早已是这剧本中的最后一环。
他转过身,准备退出这令人窒息的宿命之地。
然而,脚踝处猛地一紧,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瞬间窜遍全身,肌肉如遭冰针穿刺,连呼吸都为之一滞。
他低头看去,只见坚实的地面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隙,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从地底探出,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。
皮肤触感冰凉僵硬,指节泛青,指甲断裂处嵌着黑土,却仍带着熟悉的骨节轮廓——正是林青竹的手。
他没有挣扎,甚至连一丝惊惧都未曾流露。
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,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,仿佛等待已久的重逢终于降临。
他缓缓盘膝坐下,仿佛不是被亡魂擒住,而是应约而来。
他摘下背上那盏陪伴他一生的头骨魂灯,庄重地置于自己头顶。
幽红的火焰舔舐着他干枯的发丝,发出“滋滋”的轻响,最后一缕生机正顺着发根被火焰汲取。
焦糊味弥漫开来,混着皮肉干缩的苦涩,鼻腔为之发紧。
剧痛传来,他却像是感觉不到,干裂的嘴唇开合,低声诵起了《守陵谱》中早已失传的残篇:
“身化门……”
每念一句,那只抓住他脚踝的手臂便从地底深入一分,力道也愈发沉重,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尽深渊。
泥土在臂骨摩擦下簌簌滑落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“骨为枢……”
他的血肉开始干枯,皮肤紧紧贴在骨骼上,整个人迅速变得如同风干的尸骸,关节发出枯枝断裂般的“咔”声。
“血走道……”
那只手臂已经完全从地底伸出,直至肩胛。
它不再拉扯,而是掌心向上,摊开在老驼面前,像是在等待一场庄严的交接。
掌纹清晰,掌心微凹,仿佛盛着千年的孤寂。
“影归家。”
老驼念完最后一句,身体已是风中残烛。
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摘下头顶那盏燃烧着他魂魄的头骨灯,轻轻地、郑重地,放入了林青竹那只苍白的手掌心。
交接完成的刹那,整个地窖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。
大地剧烈摇晃,整座义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。
屋顶的瓦片寸寸碎裂,发出清脆的崩裂声,如骨节断裂;支撑的梁柱化作齑粉,尘土如雪崩般倾泻而下。
墙体的砖石在下沉过程中染上深沉的墨色,最终在地面上,凝成了一方古朴沉默的石碑。
碑面冰凉,指尖轻触,能感受到石中流动的微弱脉动,仿佛大地在呼吸。
碑面上,两个名字并列而刻,是新添的笔画,也是永恒的烙印:“青竹”、“驼”。
那条曾由门脉延伸而出、连接着凡世与未知的虚幻光道,此刻随着义庄的消失,彻底沉入地底,化为一条崭新的、更深邃的镇魂脉络,将一切异动与窥探都隔绝在外。
老驼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形态,如沙堡般寸寸散落,最后一口气息从肺腑呼出,化作一阵微风,在石碑旁打了个旋。
“你守的夜……比我长。”
风声消散,天地间再无老驼,也再无义庄。
原地只剩一盏永不熄灭的魂灯,静静悬浮在石碑上方的半空中。
灯焰幽红,焰心深处,隐约可见一道属于林青竹的侧影,正缓缓合上双眼,归于安息。
远处寂静的山道上,一枚不知从何处滚来的铜铃残片,被风吹动,叮当一声,撞上了一块倒在草丛中的无名墓碑。
碑上没有姓名,只刻着一行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不清的小字:“此路已闭,勿唤归人。”
陵门重塑,矗立如初,门缝深处那曾令人心悸的异动彻底平息,整片山野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。
然而,这片土地的安宁,似乎只在白日有效。
每逢子时,当月上中天,万籁俱寂之际,那枚本应沉寂的铜铃残片,总会若有若无地,在风中荡开一圈极轻、极远的声响——像是谁在梦中轻唤,又似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回应,余音未尽,便又被夜风卷走,不留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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