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意渐深，苍岚山彻底沉入一片银装素裹的寂寥。大雪封山，阻断了通往外界的崎岖小径，也将清风观隔绝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。寒风日夜不息地呼啸着，卷起雪沫，拍打在道观陈旧的门窗上，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萧无涯每日的修行并未因严寒而中断。院中积雪被清扫出一块空地，他便在那凛冽的空气中练习那三式基础剑招。“劈、砍、刺”，单调的重复，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汗水瞬间凝结的白汽。每一次挥剑，酸胀疲惫的手臂肌肉都在抗议，但心口那冰寒的煞气，却在这种极致的疲惫与专注中，似乎变得更为“驯服”了一丝，能被引导出更细微的一缕，淬炼着筋骨，抵御着外寒。
清虚道长的话在他心中回响：“待你将这三式练至如呼吸般自然……”他距离那个境界还遥不可及，但他能感觉到，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挥剑，都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控制，精进了一分。
这日午后，练剑完毕，萧无涯拖着几乎抬不起来的胳膊回到观内。一股熟悉的、浓郁苦涩的药味早已弥漫在小小的道观中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气息。那只黝黑的药罐依旧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，是每日雷打不动的汤药。
清虚道长正坐在炉边，小心翼翼地用一柄小木勺，从另一个打开的油纸包里，舀起一小撮金黄色的、细碎干燥的草叶，投入沸腾的药液中。那草叶与平日里常用的清心草等药材截然不同，颜色温暖，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、类似于干草被阳光晒透后的香气。
萧无涯的目光被那抹金色吸引。五年来，他早已熟悉了药罐里每一种药材的气味和模样，但这金色的草叶，却是头一次见。
清虚并未抬头，仿佛知道他在看，一边用木勺缓缓搅动药汁，让那金色草叶融入其中，一边语气平淡地解释道：“是暖阳草。性温，补气血，驱寒湿。冬日山里寒气重，你身子骨还需固本培元，加一些对你大有裨益。”
暖阳草？萧无涯默默记下这个名字。道长总是在这些细微之处留意着他的身体状况，那日他一句“要保护道长”的稚语之后，道长虽未再提，但似乎……对他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。
药很快煎好了。清虚照例将墨汁般浓黑的药液滤入粗陶碗中，递到萧无涯面前。
浓烈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，萧无涯早已习惯。他接过碗，吹了吹气，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屏息一口灌下，以免那苦味在口中停留太久。
然而，碗沿触碰到嘴唇，第一口药液涌入喉间时，他却微微顿住了。
不对。
味道……似乎有些不同。
那霸道的、几乎能麻痹舌根的苦涩依旧存在，是汤药不变的基调。但在这浓郁的苦味之下，却隐隐约约地，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却真实存在的……清甜？
那甜味非常淡，并非糖块的甜腻，更像是一缕若有若无的花蜜气息，巧妙地中和了一部分苦味的尖锐边缘，让这碗每日必饮的“酷刑”变得……似乎不那么难以接受了。
他有些疑惑地又喝了一小口，仔细品味。没错，确实有一丝甜味。
他抬起头，看向正在收拾药渣的清虚道长，眼中带着询问。
清虚道长背对着他，动作似乎顿了顿，随即转过身来。炉火的微光映照着他清癯的侧脸，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中，竟罕见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、几乎可以称之为“窘迫”的神色，虽然一闪而逝，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他干咳了一声，目光移向别处，语气依旧平淡，甚至刻意加重了几分以往的严肃，但说出来的话却让萧无涯愣在了原地：
“嗯……咳，许是……方才搅药时，不小心将前几日刮蹭蜂巢得来的一点野蜜，沾了些许在勺子上，混进去了吧。”
不小心？沾了些许？
萧无涯看着道长那故作镇定、却隐约透着不自在的神情，又低头看了看碗中深黑的药液，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道长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在意药味是否苦涩的人。他教导的是忍耐，是承受，是苦其心志。这碗药五年来从未变过味道，为何今日偏偏就“不小心”混进了一丝甜味？还偏偏是在他加了那性温驱寒的“暖阳草”之后？
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。
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——这丝甜味，是道长刻意加进去的。或许是因为他近日练剑太过辛苦，或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，或许……只是因为那句“要保护道长”之后，道长那未曾宣之于口的、笨拙而隐晦的回应与关怀。
道长那样一个清冷寡言、背负着沉重秘密的人，竟会用这样一种近乎孩子气的、小心翼翼的方式，试图让他喝药时好过一点点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，悄然盖过了药汁的温热，从胃里缓缓升起，涌向四肢百骸，比任何暖阳草都更有效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。
萧无涯没有戳破，他只是低下头，看着碗中倒映出的、自己微微晃动的面容，轻声应了一句：“哦。”
然后，他双手捧着碗，不再像以往那样囫囵吞下，而是一小口、一小口地，慢慢地喝着那依旧苦涩、却因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而变得截然不同的汤药。
每一口，都仿佛能品出那深藏于苦涩之下的、笨拙而真挚的暖意。
清虚道长看着他安静喝药的背影，紧绷的肩线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，随即又转过身，继续收拾那些药渣，只是动作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些许。
小小的道观内，药香苦涩依旧，却仿佛混入了一缕看不见的、名为“温情”的甜。
炉火噼啪作响，窗外寒风依旧。
少年慢慢饮尽碗中药汁，碗底残留的，不仅是药渣，还有一丝久久不散的微甘。
道人擦拭着药勺，眉眼低垂，唇角似乎扬起了一个极浅、极淡、几乎不存在的弧度。
有些关怀，无需言明。
有些改变，悄然发生。
这个冬天，似乎也不再那么寒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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