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,长安城的日头照得朱雀大街青石板反光,李世民却觉得领口里钻进无数小针——锦红绣的便服用的是蜀地进贡的冰绡,此刻被汗浸得贴在背上,洇出龙形暗纹。他捏着折扇的指节发白,眼前还晃着吴天霸车辕上镶的错金饕餮,那兽眼嵌的波斯玻璃珠,竟比含元殿垂旒上的东珠还刺眼。
陛下...锦红的声音像受惊的黄莺,指尖掐进他肘间衣料。她鬓边那支金步摇乱颤,坠着的南海珍珠扫过他颈侧——那是三日前他亲手簪上的,当时还笑说珠光不及卿眼波流转。
淑妃的蓬莱殿凉得似秋夜。柳如烟正对着一面螺钿铜镜簪赤金衔珠凤钗,镜里映出皇帝衣摆的泥点:圣人这是踏碎了曲江池的浪,还是...她忽然噤声,犀梳啪嗒落在玳瑁妆匣上——锦红中衣襟口微敞,露出半枚鎏金飞龙佩,那是去年上巳节她亲手系在皇帝腰间的。
阿烟。李世民忽然用十六年前唤她的乳名,朕今日遇见头豺狗。他任宫女褪去外袍,肩胛处一道紫痕狰然浮现——是躲避时撞上了吴天霸车辕突起的银螭首。
柳如烟霍然起身,裙裾扫翻盛着丹蔻的翡翠盏。她扯开皇帝里衣查看伤处时,腕间九鸾衔珠镯撞得叮当响:臣妾这就传太医署...
不必。皇帝握住她颤抖的手,倒不如说说,为何吴天霸马车辕木用的海南黄花梨,比朕紫宸殿的门槛还讲究?
地底深处传来铜壶滴漏声。更漏响到第七声时,暗卫首领玄影从屏风后转出,面覆银箔,说话时像碎冰相击:吴天霸的祖父是隐太子旧部,现管着将作监采买。何师爷娶了京兆尹夫人的梳头婢女。他呈上卷帛书,最有趣的是——今日追捕时,锦红夫人遗落的香囊里,滚出颗波斯金珠。
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冰鉴融化声。锦红突然跪地,石榴裙晕开深色水痕:是今早西市胡商塞给妾的...说求妾帮忙讨个通关文牒...她哽咽时像春莺泣露,妾原想交给阿监...
原想柳如烟冷笑,丹寇指甲掐进掌心,陛下可知,昨日尚服局报失三匹越罗,偏是绣着鸾鸟衔绶纹的——那纹样按制该是...她忽然瞥见锦红裙角露出的鞋尖,金线正绣着鸾鸟逐珠图。
李世民忽然将茶汤泼向窗外。褐色水痕在青砖地漫成狰狞的龙形:传朕旨意,三日后醴泉坊开无遮大会。
月牙爬上望火楼时,韦小福正在鬼市口啃胡麻饼。他脚边躺着个破布袋,里头乱糟塞着宫样绢花、半截玉带銙,还有揉皱的《兰亭序》摹本——全是今日从吴天霸别院顺的。忽见玄空和尚提着灯笼过来,僧袍下摆沾着血渍。
秃驴又超度谁去了?韦小福啐出芝麻。
阿弥陀佛。玄空从袖中抖出卷账本,吴天霸在怀远坊私开五家赌坊,昨日逼死个卖炭翁。他忽然眯眼,小福子,你顺的那块玉銙——像是去年吐蕃进贡的龙鳞玉。
二人身后忽然响起环佩叮当。锦红戴着帷帽现身,掌心托着颗鸽卵大的夜明珠:淑妃娘娘说,请二位看场好戏。明珠光晕里照见账本某页——三月廿三,何师爷收星州铁砂三百斤。
三日后无遮大会,吴天霸坐在醴泉坊彩棚最前排,正啃着西域蜜瓜。忽见韦小福拉着横幅冲上台,上面墨汁淋漓写着:吴天霸私运星州铁砂!
人群哗然中,玄空和尚敲着铜钵登台,袈裟一抖飞出无数账页:贫僧超度过的冤魂都记着呢!纸页纷飞间,竟有血手印赫然其上。
何师爷尖叫着要逃,却被暗卫踩住官靴。吴天霸掀翻案几欲扑向韦小福,忽见锦红出现在望楼——她褪去宫装改穿胡服,挽弓搭箭射落他发冠,冠中跌出颗带血的波斯金珠。
那是...那是王御史的眼珠!台下忽然有老吏惊呼。
李世民从帘后转出时,正接住玄影抛来的卷轴。展开竟是幅《豺狗分食图》,落款盖着吴天霸祖父小印:众卿可知,星州铁砂淬炼后专破明光铠?
鬼市最深处的熔炉忽然轰鸣。三百斤铁砂在烈焰中化作铁水,浇进刻着字的陶范——竟铸成具狗头铡。韦小福哼着宫调推动铡刀时,玄空和尚往刀口撒了圈梵文经咒。
血光溅起那瞬,皇帝正将冰绡袍披在锦红肩上:爱妃今日箭法,颇似平阳公主当年。柳如烟在旁轻笑出声,往他掌心放了枚新刻的飞龙佩:臣妾添了点砗磲粉——专镇豺狗魂。
夜风送来韦小福哼唱的调子,竟是《秦王破阵乐》的变徵之音。玄空和尚的铜钵里,血水正凝成颗舍利子的形状。
血溅豺狗铡的第三日,长安鬼市飘起了红雨。韦小福蹲在覆满铜绿的望火台上,看血水顺着瓦当兽首滴落,在青砖地积成小小的朱砂潭。他指间转着那日从吴天霸发冠里滚出的波斯金珠,珠心映出玄空和尚正在下方超度亡魂——老僧的袈裟内衬竟绣着突厥狼头纹。
秃驴果然不简单。韦小福嘟囔着把金珠弹向半空,却被一只覆着银甲的手截住。暗卫玄影从檐角阴影中显现,面甲缝隙淌出冰碴般的低语:珠芯藏着的不是王御史眼珠,是龟兹进宫的五石散药丸。
忽闻琵琶声裂空而来。锦红抱着曲颈琵琶坐在鬼市旗杆上,裙摆系着的银铃叮当响彻长街:陛下让我问二位,可愿看场更大的无遮大会?她反手拨弦,一根琴弦突然崩断,弦丝缠绕处显出幅地图——陇右道的盐铁官道竟与突厥狼骑踪迹完全重合。
此时淑妃正在蓬莱殿煮茶。茶釜里浮沉着星州铁砂淬炼的银针,她往李世民盏中添蜜时,腕间玉镯突然裂开细纹:臣妾查过了,锦红妹妹那日射落吴天霸发冠的箭镞,用的是将作监失窃的陨铁。
皇帝凝视茶汤里自己晃动的面容:爱妃可知,为何朕准你佩带九鸾衔珠镯?他突然捏碎茶盏,瓷片刺入掌心鲜血淋漓,因你父亲当年在玄武门,就是用这镯中毒针救了朕。
地底忽然传来闷响。三人循声潜入鬼市最深处的炼炉房,只见玄空和尚褪去僧袍露出满背刺青——三百狼首组成的大唐舆图上,所有盐铁矿脉都钉着星陨钉。韦小福正用偷来的宫纱擦拭钉身,每擦亮一枚,长安某处便传来房屋倒塌的轰响。
星陨钉不是兵器。玄空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,是北堂赫奕用突厥巫术炼的镇龙钉,要钉断长安地脉。他忽然扯开胸前僧衣,心口处竟烙着与任宜萱相同的狼首珏纹。
锦红的琵琶在这时发出锐鸣。一根琴弦突然射向暗处,拽出个戴昆仑奴面具的人。面具碎裂时露出何师爷扭曲的脸,他嘶喊着:吴天霸只是幌子!真正要运的是...话音未落,七窍突然涌出铁砂。
李世民踢翻炼炉,铁水浇入地缝竟发出龙吟般的哀鸣。他抓起尚未凝固的星陨钉看向淑妃:柳如烟,你父掌管的将作监,究竟为突厥人铸了多少钉?
韦小福突然尖叫着指向窗外。月光下的长安城正在倾斜,大雁塔像根被掰弯的筷子般缓缓倒下。玄空和尚的袈裟在狂风中鼓成法幡,三百枚星陨钉从他袖中飞射而出,化作流星钉入地动山摇的皇城九门。
锦红抱着琵琶跃上太极宫殿脊,断弦在她指尖凝成血弓。她射出的第一箭穿透玄空和尚的梵文经咒,第二箭撞碎韦小福偷藏的玉带銙,第三箭直指皇帝心口——
却被淑妃的九鸾衔珠镯挡下。镯中迸发的毒针暴雨般射向锦红,却在触及她胸前飞龙佩时骤然转向,齐刷刷钉入李世民脚下的金砖地。砖缝间渗出黑色铁水,渐渐凝成北堂赫奕的狞笑面容。
好个连环局。皇帝踏碎铁面,从废墟中拾起半枚裂开的星陨钉。钉身内里竟刻着细小楷书:武德九年六月初四,玄武门。
玄镜司的蟠龙铁门在雨中泛着冷光,门楣上悬挂的照妖镜映出三个诡异人影——左侧老者撑着油纸伞,伞骨却缀满道家符咒;右侧童子提着灯笼,灯罩竟是人皮绷制;居中女子怀抱玉琵琶,弦丝根根渗血。
韦小福缩在石狮后牙齿打颤:那提灯童子...是去年暴毙的太子伴读!玄空和尚忽然捏碎佛珠,十八颗菩提子落地成阵:伞骨上挂的是龙虎山失传的镇魂符。
李世民负手立在阶前,任雨水冲刷龙袍上的血渍。他凝视人皮灯笼上摇曳的烛火:三位夜叩玄镜司,是要献魂还是索命?
抱琵琶的女子忽然拨弦,音波震碎数十雨珠:赫奕大人托我等传话——陛下可还记得武德九年,玄武门下的往生咒?她指尖划过琵琶面板,木质裂纹竟组建成一张人脸,正是隐太子建成濒死时的模样。
暗卫玄影的刀锋悄无声息架在女子颈间,却割出一串梵文经咒。提灯童子咯咯笑起来,灯笼里突然伸出只枯手,捏着块玄武门砖碎块,砖上沾着发黑的血迹。
好玩么?童子嗓音忽变成苍老男声,这块砖吸饱了陛下手足的血,正好用来养星陨钉呢。他灯笼一转,照出玄镜司门内景象——数百根星陨钉正钉在梁柱关节处,整个衙门竟已成巨大咒具。
撑伞老者突然咳嗽,喷出的血沫在雨中凝成卦象:寅时三刻,地龙翻身。他伞尖指向皇宫方向,淑妃娘娘此刻正在用九鸾镯刮太极殿金砖——每刮一道,星陨钉便入地三寸。
李世民突然笑出声,解下腰间蹀哅带抛向空中。玉带銙碰撞发出清响,竟与琵琶声织成《兰亭序》的韵律。雨中忽然浮现王羲之虚影,挥毫泼墨间镇魂符纷纷剥落。
尔等可知,皇帝踏着墨迹走向三人,朕当年在秦王府,每日临帖三百遍?他手指划过人皮灯笼,灯面突然显现锦红绣衣图样——那上面用金线密绣着反咒符文。
玄空和尚猛然扯开胸前僧衣,三百狼首刺青发出红光。韦小福趁机掏出偷藏的宫纱一抖,纱上突然浮现淑妃小楷:星陨钉实为锁龙钉,赫奕欲抽长安地脉炼长生药。
暴雨忽停,月破云出。月光照见玄镜司屋顶上悄然出现的身影:锦红倒悬檐角拉满血弓,箭尖竟同时瞄准三个诡异之人;而她身后站着柳如烟,九鸾镯中伸出百根银丝,正连着所有星陨钉。
陛下,淑妃的声音比月光更冷,该收网了。她镯中银丝骤然绷紧,整座长安城地下传来龙骨转动的轰鸣。
次日,长安早市:脂香伴笑语
长安西市的晨光刚漫过青石板路,卖胡饼的王三郎就支好了摊子,芝麻混着麦香飘出老远。隔壁卖胭脂的苏阿姊正清点瓷盒,忽听身后传来带着异域口音的笑声:“苏娘子,且慢动手,老夫有句话说。”
回头见是卖香料的胡商老康,他穿着波斯锦袍,手里转着颗玛瑙珠,眯眼打量苏阿姊:“你昨日晨起时鬓角还松快,今日却用银钗紧紧绾着,眼角眉梢还带着点未散的倦意——依老夫在长安三十年的眼力,定是昨夜与夫郎拌了嘴,没睡好,对不对?”
苏阿姊刚拿起的胭脂刷“啪”地落在托盘里,又气又笑地直起身:“老康!你这波斯老汉,倒会拿些旁门左道的话编排人!”她伸手点了点老康的锦袍下摆,“我昨日替隔壁李阿婆缝嫁裳,熬到三更天,鬓角松是累的,倦意是熬的,跟我家夫郎有甚相干?”
老康捻着颔下花白的胡须,还想辩解:“可你往常熬了夜,定会用西域的雪脂膏涂眼下,今日却没……”
“那是雪脂膏刚卖完!”苏阿姊拿起块胡饼塞到老康手里,“快拿着你的饼去忙!你这‘三十年眼力’,倒不如我家灶上的老锅看得准——净会狗骑骆驼,说些没用的!下次再敢瞎猜,我便让西市的姊妹们都不去你那儿买香料!”
老康被堵得噎了噎,啃了口胡饼,含糊笑道:“苏娘子莫恼,莫恼!老夫也是瞧你今日气色差,想问问缘故……是老夫眼拙,该罚,该罚!”说着作势要去摘腰间的香囊赔罪,惹得苏阿姊忍不住笑出声,周围摆摊的商贩也跟着打趣,晨光里的西市,顿时热闹了几分。
正笑着,就见巷口走来个提着竹篮的妇人,是常来买胭脂的张娘子。她几步到摊位前,笑着拍了拍苏阿姊的手背:“阿姊,可把你盼着了!我家阿囡下月初及笄,得要盒最衬肤色的胭脂,你这儿可有新鲜的?”
苏阿姊忙停下笑,从瓷盒里挑出块莹润的檀色胭脂,用银簪挑了点在手背:“你瞧这‘醉春红’,是前日刚从江南运来的,涂在颊上是淡淡的桃粉,不艳俗,阿囡及笄时用正合适。”
张娘子凑过来看了眼,连连点头:“好,就它了!对了,再要盒唇脂,最好跟胭脂配些的。”
老康在旁听得真切,也凑过来,从腰间解下个小巧的银盒:“张娘子且慢,我这有罐安息香末,你让阿囡及笄时,在胭脂里掺上一点,不仅香气能留大半天,还能衬得肤色更白润——这可是我上月从波斯商队那儿换来的好货,寻常人我不轻易拿出来。”
苏阿姊白了他一眼:“你倒会借花献佛,我这儿的胭脂本就好,哪用得着你添香料?”嘴上这么说,却也没拦着,毕竟安息香在长安是稀罕物,配着胭脂确实是份体面。
张娘子喜出望外,忙接过银盒:“那可太谢谢康郎君了!阿囡要是知道,定要高兴坏了。”说着付了胭脂钱,又要给香料钱,老康却摆手推回去:“不值当什么,就当给阿囡的及笄礼了——方才还惹苏娘子生气,这也算是赔罪了。”
苏阿姊听了,忍不住瞪他:“谁要你赔罪?下次少编排我就好。”话里带软,眼底却没了方才的气意。
这时,卖胡饼的王三郎隔着摊位喊:“老康!你再不回你摊子,你那罐胡椒要被路过的小童摸走了!”老康一听,忙揣好银盒,对着苏阿姊和张娘子拱了拱手:“失陪失陪,回头再跟你们唠!”说着慌慌张张往自己的香料摊跑,引得众人又一阵笑。
张娘子提着胭脂和香料,笑着跟苏阿姊道别。苏阿姊收拾着瓷盒,晨光已越发明亮,西市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,叫卖声、说笑声混着胡饼的香、胭脂的甜、香料的醇,裹着长安早市的烟火气,漫过青石板路,飘向远处的朱雀大街。
长安金雨 九洲池畔
贞观盛世的阳光洒在洛阳城九洲池的碧波上,粼粼金光映照着池中九座小岛,宛如东海仙境落入凡间。这里是隋唐两代皇帝的避暑胜地,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池畔和岛上,瑶光殿的飞檐翘角倒映在水中,随波荡漾。
十三岁的武如意随长公主李静姝的车驾来到九洲池时,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。她身着淡青色宫装,发髻简单绾起,却掩不住日渐显露的绝色姿容和非凡气度。
“如意,你看这九洲池,是先帝仿东海九洲所建,每座岛都有不同景致。”长公主指着池中岛屿,“圣上今年夏天要在这里避暑,命我先行打理。”
武如意恭敬地跟随在长公主身侧,目光却敏锐地扫视着周围环境。她注意到池畔有些建筑年久失修,几处回廊的漆色已经剥落。
“殿下,恕小女直言,若是圣驾亲临,这些亭台还需修缮一番。”武如意轻声说道。
长公主赞赏地点头:“你说得是。我已命将作监派人来修葺,只是宫中用度紧张,拨下来的款项有限。”
武如意心中一动,想起前日兄长武元爽来信中提到,武家商队刚从江南运来一批上等木材和漆料。
“殿下,家兄日前来信,说家中商队恰好运来一批建材,若是宫中需要,武家愿以成本价供应。”武如意小心翼翼地说道。
长公主眼中闪过惊喜:“果真?如意啊,你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。回头让你兄长与将作监接洽便是。”
正当二人沿着九曲回廊漫步时,迎面走来几位官员。武如意认出为首的是御史王德俭和户部张亮郎中,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官员,约莫二十出头,眉目俊朗,气度不凡。
“参见长公主殿下。”王德俭等人躬身行礼。
“诸位大人不必多礼。”长公主微微抬手,“今日是来查看九洲池修缮事宜?”
张亮郎中回道:“正是。圣上下月就要来此避暑,修缮工作需加紧进行。”他注意到长公主身后的武如意,“这位是...”
“这是武士彟之女武如意,现随我在宫中学习。”长公主介绍道,又转向武如意,“这位是新任将作监少监崔曜,崔大人年少有为,可是崔氏家族的俊杰。”
武如意与崔曜相互见礼,目光相交的瞬间,二人都不禁微微一愣。崔曜眼中闪过惊艳,而武如意则被他眼中的睿智和自信所吸引。
“久闻武小姐聪慧过人,今日得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崔曜的声音清朗悦耳。
武如意谦逊地低头:“崔大人过奖。小女才疏学浅,还需向各位大人多多请教。”
王德俭咳嗽一声,打断这场相识:“殿下,修缮九洲池所需款项巨大,户部虽已拨付部分,但仍不足够。听闻武家愿以成本价供应建材,实在令人感佩。”
他的话听起来是称赞,但武如意却听出了一丝试探的意味。她从容回应:“武家承蒙皇恩,得以经营生计,自当知恩图报。能为九洲池修缮尽绵薄之力,是武家的荣幸。”
崔曜赞赏地看了武如意一眼,转向长公主:“殿下,臣查看过工程,若是有充足材料,加上精心设计,不仅可修复旧观,还可增添几处新景致。臣愿绘制图样,供殿下御览。”
长公主大喜:“如此甚好!就有劳崔少监了。”
众人又商议一番后,各自离去。武如意注意到崔曜离开前,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,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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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日后,武元爽带着商队抵达洛阳,亲自监督建材运送。在九洲池畔,他不仅见到了妹妹武如意,还意外邂逅了正在监督工程的崔曜。
“武公子来得正好。”崔曜展示着他设计的园林图样,“我打算在池西增建一座‘望仙台’,从此处望去,可将九洲池全景尽收眼底。需要上等木材做梁柱,不知武家能否提供?”
武元爽仔细查看图样,不禁为崔曜的设计才华所折服:“崔少监匠心独运,武家定当全力配合。我这次带来的楠木,正是从蜀地运来的上等货色,适合做亭台梁柱。”
武如意在旁静静听着,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,都切中要害。崔曜越发欣赏这个年纪虽小却见识不凡的女子,讲解时总是不自觉地多看她几眼。
趁着武元爽去监督卸货的间隙,崔曜忽然对武如意说:“武小姐可知,王御史前日向圣上递了奏折,说商人借供奉之名,行牟利之实?”
武如意心中一惊,面色却不变:“多谢崔大人提醒。武家此次确实是成本价供应建材,账目清晰可查。”
崔曜微笑:“我自然相信。只是提醒武小姐,朝中有人眼红武家得宠,需多加小心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特别是如今圣体欠安,太子监国,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。”
武如意敏锐地问:“崔大人是太子殿下的人?”
崔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说:“太子殿下很欣赏武小姐的才慧。前日还问起九洲池修缮进展,特别提到希望武家能多多出力。”
武如意心中明了,这是太子在通过崔曜向她传递信息。她恭敬回道:“请崔大人转告太子殿下,武家必当竭尽全力,不负殿下期望。”
就在这时,一名宫女匆匆跑来:“武小姐,长公主殿下请您即刻过去,说是宫中来人了。”
武如意向崔曜告辞,随着宫女快步走向瑶光殿。她没想到,等在殿中的不仅是长公主,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——咸宜观的任宜萱。
“如意!”任宜萱见到武如意,激动地起身行礼。她比五年前更加成熟端庄,眉宇间虽带着风霜,却更添坚毅。
“宜萱姐姐,你怎么来了?”武如意惊喜交加。
长公主笑道:“是我请任娘子来的。圣上夏日要来避暑,需要大量香品驱蚊防暑。宫中尚衣局推荐了咸宜观的香品,说是效果极佳。”
任宜萱谦逊地说:“承蒙长公主殿下看重。小道研制的‘九夏清心香’确实有驱蚊安神之效,已在全国多家道观寺院使用。”
武如意立即明白这是扩大生意的好机会:“殿下,若是九洲池选用咸宜观的香品,不仅实用,还可增添雅趣。宜萱姐姐可设计特制香炉,与九洲池景致相得益彰。”
长公主赞许地点头:“好主意!任娘子,此事就交给你了。需要什么材料,可与武家商行接洽。”
任宜萱感激地看了武如意一眼,恭敬领命。
事后,二人在九洲池畔散步时,任宜萱感慨道:“如意,若非当年武家相助,我恐怕早已流落街头。如今咸宜观的香品能得宫中认可,全仗你们兄妹一直以来的支持。”
武如意挽着她的手:“宜萱姐姐言重了。是你自己才华出众,方能脱颖而出。”她顿了顿,压低声音,“姐姐在各地道观往来,可曾听到什么朝中动向?”
任宜萱警觉地四下看了看,声音几不可闻:“听说圣上病体日益沉重,太子虽监国,但临川公主一派势力仍在暗中活动。近日有几位官员突然被贬,据说都是太子亲信。”
武如意心中一震,想起崔曜的提醒,顿时明白了局势的微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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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月后,九洲池修缮工程基本完成。望仙台巍峨耸立,与瑶光殿遥相呼应;曲廊回环,连接着池中九岛;各色花卉争奇斗艳,尤其是牡丹园中,数百株名品牡丹正值盛放。
圣驾来临那日,九洲池畔鼓乐喧天,百官朝拜。病体初愈的皇帝李旦坐在御辇中,由太子李治陪同,长公主和李静姝引领,游览九洲池新景。
武如意和任宜萱作为特贡商家的代表,也获准在远处观摩盛况。让武如意惊讶的是,崔曜不仅负责导游讲解,还时常被皇帝召到近前问话,显见圣眷正隆。
“那位崔少监真是年轻有为。”任宜萱轻声赞叹。
武如意点头,目光却落在太子李治身上。这位年轻的储君眉目间既有父亲的温和,又有一股难以忽视的锐气。在参观望仙台时,太子特意停下脚步,向皇帝介绍了武家贡献建材的事迹。
皇帝闻言,特意召武元爽上前,温言嘉奖了几句。武如意远远看见兄长恭敬回话的姿态,心中既骄傲又忐忑。
更让人意外的是,当皇帝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清香,询问来源时,太子竟然亲自介绍了咸宜观的香品,并召任宜萱上前觐见。
任宜萱从容不迫地向皇帝行礼,讲解香品的制作工艺和功效,引得皇帝连连点头,当即下旨将咸宜香品列为宫中御用。
武如意站在远处,看着这一切,心中思潮起伏。她注意到崔曜与太子之间默契的眼神交流,明白这一切背后都有太子的精心安排。
傍晚时分,盛大的宴会将在瑶光殿举行。武如意正在偏殿帮忙打理宴席布置,忽然被一位宫女唤住:“武小姐,太子殿下召见。”
武如意心中一惊,整理衣饰后随宫女来到一处临水的亭台。太子李治独自站在亭中,望着池中落日余晖,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,仿佛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晕。
“民女武如意,参见太子殿下。”武如意恭敬行礼。
太子转身,温和地抬手:“免礼。武小姐,今日九洲池美景,可有感触?”
武如意谨慎回应:“九洲池宛若仙境,皆是圣上洪福和殿下精心打理之功。”
太子微笑:“也有你们武家之功。听说你不仅博学多才,还对商业经营颇有见解?”
武如意心中一紧,小心答道:“家父常教导,商道亦是大道理。流通货物,便利民生,与治国之道有相通之处。”
太子点头赞许:“说得好。如今朝廷需要懂得经济之道的人才。崔曜少监多次向我举荐你,说你有不输男子的见识和魄力。”
武如意这才明白崔曜竟是太子的亲信,连忙谦逊道:“崔大人过奖了。小女子才疏学浅,不敢当此赞誉。”
太子走近几步,声音压低:“如意,我知你非池中之物。如今朝局微妙,父皇病体难愈,临川公主一派虎视眈眈。我需要各方能人相助,特别是能理经济、通民情的人才。”
武如意心跳加速,她明白这是太子在招揽她:“殿下若有差遣,武家必当竭尽全力。”
太子满意地点头:“好。今后你可通过崔曜与我联络。眼下有一事需你协助:临川公主通过王德俭等人,控制了大量商业资源,特别是盐铁之利。我要你协助崔曜,暗中调查他们的经营账目,找出不法之处。”
武如意心中一震,明白自己即将卷入朝堂斗争的旋涡。但她毫不犹豫地应道:“谨遵殿下旨意。”
太子微微一笑,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玦:“这是信物,崔曜见此物如见我。切记,此事机密,万不可泄露。”
武如意恭敬接过玉玦,只觉得这块温润的玉石重如千钧。
离开亭台时,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九洲池的另一端,池面上泛着最后的金光。武如意握紧手中的玉玦,知道从这一刻起,她的人生将与大唐王朝的命运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。
远处,崔曜正在瑶光殿前等候。见到武如意,他快步走来,眼中有着询问的神色。
武如意微微点头,举起手中的玉玦。崔曜会意,唇角扬起一抹微笑。
九洲池的夜雾渐渐升起,笼罩着这座皇家园林,也笼罩着即将到来的权力更迭。武如意站在水边,望着池中倒映的初月,心中已然明了:在这盛世长安的金雨中,她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,而即将成为搅动风云的人。
御史台夜雨
长安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八月末的风裹着湿意撞进御史台察院,卷着案头未收的汴州漕运案卷宗,墨迹在宣纸上洇出几缕皱痕。谢明远揉了揉发酸的眉心,烛火在他清瘦的脸侧跳动,将案头那盏青铜雁足灯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极了去年冬日他在大理寺狱见到的犯人——同样的佝偻,同样的眼底藏着不敢言说的恐惧。
中丞,雨大路滑,李中丞说今夜不回府了。书吏崔昭捧着青瓷茶盏进来时,袖角还滴着水。他悄悄瞥了眼谢明远案头的《唐律疏议》,见那贪赃枉法条下朱笔批注的字被摩挲得发毛,喉结动了动,方才王涣说汴州那案子...柳公族亲的田契,怕是压不住了。
谢明远的手指在茶盏沿上顿住。窗外惊雷炸响,他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监察文书,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,巷口卖胡饼的老丈硬塞给他的油纸包——谢大人,您总吃冷饭,这饼热乎着呢。老丈的皱纹里全是关切,可他当时只来得及点头,连句都没说出口。
去把李中丞请来。他扯了扯青布直裰的领口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李璟来的时候,发梢还沾着雨珠。他换了件月白绫袍,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,倒比白日里的绯色官袍多了几分清减。明远兄这是要跟我唱反调?他落座时故意碰响了茶盏,柳公昨日还在延英殿替圣上试新制的波斯锦,你说他族亲贪墨漕运粮,圣心能不震怒?
谢明远将一沓证词推过去。最上面那张是汴州仓曹参军的亲笔供状,墨迹未干,今早卯时三刻,张参军在台狱里撞柱了。他声音平静,血书三个字:柳、族、亲。
李璟的茶盏落地。谢明远看见他眼底闪过的慌乱,像极了三年前查剑南道盐铁案时,那个被盐商买通的县丞。明远兄可知,柳公的嫡女是韩国夫人的外孙女?他突然笑了,圣上从前最疼韩国夫人,如今虽去了,到底...
律法面前,没有外孙女。谢明远打断他,指尖叩在《唐律》条款上,议亲废法,我等与市井奸商何异?他起身从柜中取出个檀木匣,这是张参军临终前托人转来的,说是柳族亲与西域商队的往来账册。
李璟的瞳孔骤缩。谢明远瞥见他喉结滚动,忽然想起今早整理卷宗时,在王涣的案头见过半枚西域银铃——与柳家小姐柳婉娘前日在平康坊听琴时佩戴的那枚,纹路竟分毫不差。
明远兄这是要捅破天?李璟的声音冷了下来,你可知柳公昨日还在延英殿替圣上试新制的波斯锦,你说他族亲贪墨漕运粮,圣心能不震怒?
谢明远的手指在檀木匣上摩挲,匣底隐约有半枚璇玑玉的纹路。他想起昨夜崔昭说的话:大人,我在西市酒肆听人说,柳家小姐最近总去慈恩寺,身边跟着个戴青铜面具的胡商。
先压下。他将檀木匣收进袖中,明日我亲自去延英殿回禀。
李璟摔门而去时,雨势正盛。谢明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,忽然觉得喉间发苦。他摸出袖中那枚从废太子案里抄出的半枚玉珏,与檀木匣底的纹路一对——竟严丝合缝。
崔昭。他唤道。
书吏从案下钻出来,怀里还抱着他方才晾的茶盏。大人。
去慈恩寺。谢明远将檀木匣递给他,查查最近有没有西域胡商来京,特别是戴青铜面具的。
崔昭接过匣子时,指尖触到匣底的刻痕——是极小的西域文字,他认得,是星陨阁三字。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。谢明远望着案头那盏将熄的灯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陇州老家,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玉佩。他说那是定亲信物,可他娶了妻,生了女,那玉佩却始终锁在箱底。
大人,该歇下了。崔昭轻声道。
谢明远摇了摇头。他摸出袖中那枚半块玉珏,对着烛火看——玉上隐约有血痕,像极了当年他在陇州乱葬岗挖出的那具尸骸,胸口插着的青铜匕首上的血。
他说,还早。
沙海星轨
敦煌的月牙泉泛着幽蓝的光。柳婉娘的马车停在鸣山路,她掀开车帘时,风卷着沙粒打在她脸上,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冷意。
小姐,阿史那说老宅的井又冒沙了。紫苏攥着她的披帛,声音发颤,昨夜我听见地底下有动静,像...像有人在哭。
柳婉娘没说话。她望着远处连绵的沙丘,腰间的金错刀硌得她生疼。这刀是三天前,那个自称安西军旧部的灰衣人送来的,刀鞘上刻着破阵乐三字,与她母亲临终前念叨的李将军的刀,笔画竟如出一辙。
去老宅。她掀开车帘,红裙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老宅的院墙上爬满了骆驼刺。阿史那·隼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时,手臂上的狼头刺青在夕阳下泛着暗红。小姐,您要的东西都备好了。他将包袱递过去,里面是半块璇玑玉、一卷《西域密录》,还有...她母亲的遗书。
柳婉娘展开遗书,墨迹已经晕开,却还能认出母亲的字迹:婉娘,若你见到这封信,说明柳家的劫数到了。我们柳家世代守护沙魔封印,你心口的沙魔图腾,便是钥匙。记住,找到星陨阁的圣女,她会帮你...
小姐!紫苏突然尖叫。
院中的老槐树倒了。柳婉娘抬头,看见树洞里滚出一颗人头——是昨夜来送茶的老仆,眼睛瞪得老大,嘴里塞着半块带血的玉珏。
沙魔醒了。阿史那抽出弯刀,小姐快走!
柳婉娘没动。她摸向心口的沙魔图腾,那里突然灼痛如焚。与此同时,老宅的地底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,沙粒从地缝里涌出来,像活了似的缠住她的脚踝。
沙魔图腾!阿史那大喊,用金错刀!
柳婉娘抽出金错刀,刀刃刚碰到图腾,图腾里便渗出黑血。她看见幻象——二十年前的月牙泉边,穿紫袍的男人将匕首刺入她母亲心口,男人脸上的刺青,与阿史那的一模一样!
阿史那是沙魔的人!她喊。
阿史那的弯刀顿住。他望着柳婉娘身后的沙暴,突然笑了:小姐,您以为柳家是守护者?错了。我们是沙魔的奴仆,世代用血脉喂养它。您的母亲,您的祖母,都是这么死的。
住口!柳婉娘挥刀砍向他。
阿史那不躲不闪,弯刀划破他的手臂,却没有血。他的皮肤下,竟渗出沙粒。您看,他掀开衣袖,手臂上浮现出与柳婉娘相同的沙魔图腾,我们是一体的。
沙暴更大了。柳婉娘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涌出来,她低头,看见自己的手正在沙化。她想起三天前在慈恩寺,那个戴青铜面具的胡商说的话:圣女的血脉能镇沙魔,可您母亲用了二十年寿命才唤醒它,您...撑不过三个月。
小姐!紫苏哭着扑过来,我、我帮您!
柳婉娘看见紫苏颈间挂着半块玉珏,与她从老仆嘴里取出的那半块,正好拼成完整的璇玑玉。她突然想起母亲的遗书里还有句话:星陨阁的圣女,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。
紫苏,你...
我是星陨阁派来的。紫苏握住她的手,您的沙魔图腾需要圣女的血才能完全激活,而我...是您的药人。
沙暴里传来驼铃声。柳婉娘抬头,看见一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骑着骆驼走来,他的脸隐在阴影里,却能看见腰间挂着的半块凤印——与她母亲遗书里提到的李静姝的凤印,纹路分毫不差。
柳小姐,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青铜,您母亲没告诉您吗?您要找的圣女,就是她。
他指向紫苏。紫苏的瞳孔突然变成金色,她颈间的玉珏发出刺目的光。柳婉娘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抽离,她低头,看见自己的沙化停止了,而紫苏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。
快走!紫苏喊,去莫高窟,找药师经变壁画!
柳婉娘被驼队带走时,回头看见紫苏的身体化作点点星光,融入沙暴。阿史那跪在地上,对着紫苏消失的方向叩首:公主,属下没能护住您。
驼队消失在沙海尽头。柳婉娘摸了摸心口的沙魔图腾,那里已经没有了灼痛。她知道,从今天起,她的人生彻底变了——她不再是柳家的大小姐,而是背负着沙魔封印的圣女,是星陨阁选中的棋子,是...
她摸出紫苏塞给她的半块凤印,与自己腰间的金错刀碰在一起,发出清越的响声。远处,莫高窟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,像一只蛰伏的巨兽。
莫高窟。她轻声说,我会找到答案的。
东宫春寒
长安的春夜总是带着凉意。李治站在东宫的露台上,望着天上的新月,袖中还攥着太子妃王氏今晚亲手递的茶盏。茶是碧螺春,他素不爱喝,却因为她亲手泡的,喝到了最后一口。
殿下又在看月亮?王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今夜的风大,仔细着凉。
李治转身,看见她披着斗篷站在廊下,发间的九鸾衔珠钗在月光下闪着冷光。他想起今早她替他整理衣服时,指尖碰到他脖颈的温度,像一块冰。
王妃。他唤道。
王氏走上前,替他系好斗篷的带子:明日早朝,陛下要与你商议并州军粮的事。我让书史整理了近年并州的灾荒记录,您...仔细看看。
李治接过她递来的卷宗,指尖触到她手背的瞬间,像触到了火漆印——她的手总是凉的,像块玉。
知道了。他说。
王氏笑了笑,转身要走。李治突然叫住她:王妃,你...可曾见过沙魔?
王氏的脚步顿住。她缓缓回头,月光下,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:殿下说什么?沙魔?那不过是西域的传说罢了。
李治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太极殿,长孙无忌递给他的密折。折子上写着:柳氏女近日频繁出入慈恩寺,与沙门妖人往来密切,恐有异心。
王妃,他说,你说,这世上真的有能镇住沙魔的东西吗?
王氏没有回答。她转身走进殿内,斗篷的穗子在风中摇晃,像极了莫高窟壁画里的飞天飘带。
李治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觉得胸口发闷。他摸出袖中那半块凤印——是从废太子案里抄出的,与王氏随身携带的半块,正好拼成完整的图形。
来人。他唤道。
贴身太监李荣进来时,他正盯着案头的《西域志》。殿下有何吩咐?
去查查,李治说,王妃的祖籍,可曾在河西一带。
李荣应了声,退下时,李治看见他袖中露出半截文书,上面写着星陨阁三字。
窗外的春风吹进来,卷着案头的奏章。李治望着那半块凤印,忽然想起母亲长孙皇后临终前说的话:治儿,你要记住,这宫里的每一个人,都戴着面具。你要做的,不是撕开他们的面具,而是学会在他们面具下,找到自己的路。
他摸了摸心口的太子金印,又摸了摸袖中的凤印,忽然笑了。他知道,从今天起,他的人生,不再是被推着走的棋子——他要自己下这盘棋,哪怕代价是...失去所有。
莫高窟迷踪
莫高窟的月光像水一样,漫过第220窟的飞檐。柳婉娘站在壁画前,望着《药师经变》里端坐的药师佛,手中的琉璃盏里,盛着她的心头血。
你来了。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柳婉娘转身,看见那个戴青铜面具的男人。他的脸隐在阴影里,却能看见腰间挂着的半块凤印——与她手中的那半块,正好拼成完整的图形。
你是谁?她问。
男人笑了:我是谁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你知道你是谁。
柳婉娘摸了摸心口的沙魔图腾,那里已经没有了灼痛。我是柳家的圣女,是沙魔的守护者。
男人摇头,你是星陨阁的圣女,是镇星纹的钥匙。
他走上前,指尖划过壁画上的药师佛。壁画突然泛起金光,露出下面的密文——正是《西域密录》里记载的镇星大阵。
两千年前,星陨阁的先祖用二十八星宿的力量,封印了沙魔。男人说,而你,柳婉娘,是最后一个能唤醒镇星纹的人。
柳婉娘望着壁画上的星图,忽然想起紫苏说的话:您的命星在危宿,只有您的心头血,能激活镇星纹。
为什么是我?她问。
男人摘下面具。柳婉娘倒吸一口冷气——他的脸,与壁画里的药师佛,一模一样。
因为你是他的转世。男人说,两百年前的沙暴里,他用最后一口气,将自己的魂魄封印在你的血脉里。现在,沙魔要醒了,你必须...
他的话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打断。柳婉娘低头,看见壁画前的供桌上,放着一个襁褓。襁褓里的婴儿正在啼哭,眉心有个淡红色的凤印——与她手中的凤印,分毫不差。
这是...她惊道。
你的孩子。男人说,星陨阁用你的血脉养了他二十年,现在,他是唤醒镇星纹的最后希望。
柳婉娘伸手去抱婴儿,指尖刚碰到襁褓,襁褓里的婴儿突然睁开眼睛——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,与紫苏的一模一样。
母亲。婴儿开口,声音却像个成年人。
柳婉娘浑身一震。她想起二十年前,在乱葬岗挖出的那具尸骸,胸口的青铜匕首上,刻着二字。
昭雪...她轻声说。
婴儿笑了:母亲,跟我来。
他伸出小手,牵住柳婉娘。柳婉娘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涌出来,她低头,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。她想起紫苏临死前说的话:去莫高窟,找药师经变壁画,那里有你要的答案。
答案是什么?她问。
婴儿没有回答。他牵着她的手,走向壁画。壁画里的药师佛突然睁开眼睛,金色的光芒笼罩了他们。柳婉娘感觉自己的记忆开始翻涌——她是星陨阁的圣女,是柳家的嫡女,是...昭雪的母亲。
原来如此。她笑了。
婴儿将她抱进怀里,转身走向壁画深处。柳婉娘最后看了一眼洞窟外的月亮,轻声说:谢昭雪,记住,好好活着。
她的身影消失在金光里。壁画前,只留下半块凤印,和一滩尚未干涸的血。
星途归处
长安的雪下了三天三夜。谢明远站在御史台察院的屋檐下,望着天上的雪,手里攥着半块凤印——是从李治那里借来的,说是查案需要。
大人,崔昭捧着热茶过来,柳家老宅的井已经封了,阿史那·隼被关进天牢,招了供。
谢明远接过茶盏,喝了一口。茶是碧螺春,他素不爱喝,却觉得今天的格外香甜。
柳婉娘呢?他问。
崔昭摇了摇头:没人知道。有人说她回了西域,有人说她在莫高窟坐化了。
谢明远望着案头的《西域志》,想起三天前在慈恩寺,那个戴青铜面具的男人说的话:柳小姐是星陨阁的圣女,她的使命是镇沙魔。
崔昭,他说,帮我查查,星陨阁是什么。
崔昭应了声,退下时,谢明远看见他袖中露出半块璇玑玉——与他从废太子案里抄出的那半块,正好拼成完整的图形。
窗外的雪停了。谢明远望着远处的太极殿,屋顶的明黄色琉璃瓦在雪地里闪着光。他知道,这天下还有无数的秘密,无数的棋局,无数的...他摸了摸心口的太子金印,又摸了摸袖中的凤印,忽然笑了。
他想起二十年前,在陇州老家,母亲临终前说的话:明远,你要记住,这世上的路,没有对错,只有选择。
他摸出袖中的半块凤印,对着雪光照了照。凤印上隐约有血痕,像极了当年他在陇州乱葬岗挖出的那具尸骸,胸口插着的青铜匕首上的血。
崔昭,他喊住要走的书吏,去慈恩寺,查查最近有没有西域来的商队。
崔昭应了声,转身时,谢明远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。他知道,有些事,不需要说破。就像他和崔昭之间的默契,就像他和李治之间的信任,就像...他和那个素未谋面的柳婉娘之间的缘分。
雪地里传来孩童的笑声。谢明远抬头,看见两个小太监在堆雪人,其中一个戴着红围巾,像极了...他突然想起,崔昭说过,他的未婚妻邵清婉,最爱的就是红围巾。
大人,崔昭回来时,手里捧着个油纸包,西市的胡饼刚出炉,热乎着呢。
谢明远接过油纸包,咬了一口。饼里的羊肉馅很香,他突然觉得,这二十年来,他第一次尝到了甜味。
崔昭,他说,明天去看看邵姑娘,就说...我替他带了份胡饼。
崔昭笑了,眼角的细纹里全是温柔。谢明远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想起李治说的话:明远兄,这官场的水太深,可你不一样,你心里有团火。
是的,他心里有团火。那是母亲的教导,是良知的坚守,是对正义的信仰。哪怕这团火很小,哪怕会被风吹灭,他也会用尽全力,把它重新点燃。
雪还在下。谢明远捧着油纸包,望着天上的月亮。他知道,这天下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,在黑暗中摸索,在困境中坚持。他们或许渺小,或许平凡,但正是这些渺小的人,用他们的坚持,照亮了这黑暗的时代。
就像柳婉娘,就像李治,就像崔昭,就像...他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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