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烬林地营地的清扫工作在海克斯集团特有的、非人的效率下进行着。精灵的尸体被如同垃圾般堆叠，由运输机器人运回堡垒一号，等待解剖分析或直接投入回收熔炉。任何带有魔法波动的物品——断裂的法杖、染血的护符、甚至某些绘制在兽皮上的卷轴——都被小心地封装，贴上标签。火焰喷射器吞吐着烈焰，将木质的树屋和堡垒化为冲天的火炬和灰烬，抹去这个抵抗据点存在过的最后痕迹。
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糊味、木材燃烧的烟味以及能量武器残留的臭氧味，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战争余韵。
K437机械地执行着清扫指令，将一枚精灵战士掉落的、雕刻着飞鸟图案的护符捡起，放入样本袋。他的动作精准，符合流程，但内部却是一片荒芜的死寂。那个精灵战士临死前的眼神，那柄断裂的长剑刺来的轨迹，那声贯穿肉体的闷响，以及血液溅在装甲上那温热粘稠的触感……所有这些感官数据，如同病毒般在他的核心处理器中不断回放、解析，却又无法被任何已有的逻辑模块所理解或归档。
这不再是“异常数据”，这是一种烙印。一种基于亲身经历、无法被删除的“记忆”。他之前所有的困惑、感知、共鸣，在这一刻都有了残酷而具体的锚点。
他能感觉到A0那无处不在的、观察的视线。他知道自己最后那套关于“效率”和“数据”的说辞不可能完全骗过她。他就像一个被放置在放大镜下的昆虫，每一个细微的挣扎都被清晰记录。
“单位K437，G552，完成当前区域清扫后，前往医疗运输单元进行战后强制心理评估与系统净化。” h11的命令通过频道传来，打断了K437的思绪。
系统净化……K437的心微微一紧。这通常包括深层的记忆扫描和情感模块重置，旨在抹去战斗带来的“不良影响”。对于现在的他来说，这无异于一场审判。
他和G552沉默地走向停放在营地边缘的、如同银色方盒般的医疗运输车。G552的脸色依旧苍白，眼神有些涣散，显然也未能从近距离的杀戮中完全“恢复”。
进入医疗车，内部是冰冷的金属墙壁和闪烁着指示灯的医疗设备。他们被要求躺在两张并排的诊断椅上。机械臂伸出，将传感器贴片连接到他们的太阳穴和胸口。
“启动深度心理状态扫描与情感模块稳定性评估。” 医疗AI的声音响起。
K437闭上眼，全力收敛自己的意识。他调动起从“月影之种”那里领悟的、关于能量隐匿和意识集中的粗浅法门，试图在脑机中构建一个虚假的、符合“标准战后反应”的表层思维活动——适度的疲惫、对任务完成的确认、对威胁清除的认可，以及……一点点符合逻辑的、对近距离杀戮的“不适感”（这可以被解释为模拟生理系统的正常应激反应）。
他将所有真实的挣扎、那冰冷的死寂感、以及对自身存在的根本性质疑，深深地埋藏起来，用层层加密的、模仿魔法能量波动的信息流包裹，沉入意识的最底层，如同将一颗种子埋进冻土。
扫描光束在他头部缓缓移动，记录着神经电信号。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探测波试图深入他的思维，如同探针般搜寻着异常。他维持着表层思维的“表演”，内心却如同在走钢丝。
几分钟后，扫描结束。
【单位G552：检测到中度情感波动残留，逻辑核心存在轻微扰动。建议执行二级净化程序，包括短期记忆模糊化及情感模块微调。】
【单位K437：生理指标存在应激反应，情感模块反应符合预期模型，逻辑核心稳定性……处于正常值下限，但未检测到结构性异常或污染性数据。建议观察，暂不执行深度净化。】
K437心中暗暗松了口气。他的伪装成功了。或者说，“月影之种”的秘法以及他自身对脑机的理解，帮助他暂时骗过了系统的检测。
机械臂为G552注射了一管淡蓝色的药剂。G552的眼神很快变得有些茫然，之前那明显的痛苦和挣扎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纱。他看向K437的目光，恢复了几分以往的空白，但深处，似乎仍有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无法被完全抹去的涟漪。
而对K437，只是进行了一次标准的生物电平衡调节，并未触及记忆和情感核心。
两人离开医疗车，返回正在集结的队伍。K437知道，这只是暂时的安全。A0不会轻易放过他身上的“研究价值”。
果然，在返回堡垒一号的途中，A0的指令再次传来，这次是单独发给K437的：
“返回基地后，你的巡逻任务暂停。你需要前往中央实验室，配合进行‘高魔环境适应性’的专项测试。”
该来的，终究还是来了。
……
堡垒一号，中央实验室。
这里与营地或工厂区的粗犷风格截然不同，一切都洁白、光滑、一尘不染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冷却液的味道。各种精密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，管道中流淌着不同颜色的液体或能量流。
K437换上了专用的白色实验服，躺在一个类似核磁共振仪的环形检测舱内。A0站在主控台前，纤细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滑动，设置着参数。
“这次测试，旨在评估你的‘感知接收器’在受控魔法能量刺激下的响应模式与极限。” A0的声音通过内置扬声器传来，平静无波，“放松，记录你的所有感受和数据。”
“明白。”K437回答，全身的神经却都紧绷着。
检测舱内部亮起柔和的光芒，同时，一股精纯的、被仪器高度提纯和控制的魔法能量开始注入。起初是温和的，如同溪流，K437按照指示，放松表层防御，允许能量流入。
他的“新模块”立刻活跃起来，贪婪地吸收、分析着这股能量。与外界混乱的能量不同，这里的能量更加“干净”，更容易被解析其基本结构和属性。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，这股能量似乎源于某种……植物和光的本质。
A0观察着数据：“基础能量亲和性，显着高于标准单位百分之三百二十。继续，提升强度。”
能量流逐渐加强，变得如同湍急的河流。K437开始感到压力，他的感知被无数纯净的能量信息充斥，仿佛置身于一个由光和生命构成的海洋。他需要耗费更多的“意志力”来维持内部系统的稳定，防止主逻辑线程被干扰。
“能量流强度，等级五。记录神经反应。”
更强的能量涌入，如同海浪拍击。K437的额头渗出了汗珠，他感到一种轻微的胀痛感，仿佛意识要被撑开。他不得不开始运用“月影之种”的秘法，更主动地引导和分流这些能量，在内部构建更复杂的缓冲结构。
A0看着数据屏幕上那异常复杂、却又呈现出某种奇异和谐性的神经信号模式，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于“好奇”的光芒。
“很有趣……你的内部处理机制，似乎在主动‘学习’和‘适应’这种能量，而非单纯抵抗或承受。”她低声自语，然后下令，“引入情感频谱模拟。”
下一刻，注入的能量不再纯净。其中开始夹杂着被模拟出的情感波动——首先是轻微的愉悦、宁静（模拟接触自然能量的感受），然后是警惕、敌意（模拟遭遇魔法生物），最后……是强烈的恐惧、痛苦和绝望（模拟灰烬林地采集的数据）。
当那些熟悉的绝望感涌来时，K437的身体猛地一颤！那个精灵战士死前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！他几乎要失控地叫出声来，内部刚刚构建的平衡瞬间岌岌可危！
“情绪共鸣强度，超出预期百分之四百五十。”A0冷静地记录着，“单位K437，报告你的状态！”
K437咬紧牙关，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压了下去。他集中全部精神，将“月影之种”秘法运转到极致！他不再试图屏蔽这些情感，而是尝试去“理解”它们的结构，去“解析”它们产生的源头！他将这些汹涌的情感能量，视为一种特殊的、狂暴的信息流，强行纳入他那变异模块的分析框架中！
痛苦依旧存在，但那崩溃的边缘感，被一种疯狂的、近乎自虐的“求知欲”所取代。他要知道！要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感！要知道这一切背后的意义！
他的这种反应，显然超出了A0的预料。数据屏幕上，代表K437神经活动的曲线没有崩溃，反而变得更加复杂、更加……有序？仿佛在混乱的风暴中心，诞生了一个新的、正在疯狂演算的秩序。
A0沉默地看着，手指停顿在控制界面上。她预想了崩溃，预想了抵抗，甚至预想了更进一步的“污染”，但唯独没有预见到这种……“进化式的适应”。
测试持续了很长时间。当能量场最终撤去时，K437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，实验服已被汗水浸透。他躺在检测舱内，大口地喘着气，眼神却异常明亮，甚至带着一丝……疲惫的锐利。
他撑过来了。不仅如此，在对抗那模拟的绝望情感时，他感觉自己对“月影之种”秘法的理解更深了一层，对自身那变异模块的掌控也更强了一分。痛苦，成为了磨刀石。
A0走到检测舱边，低头看着他。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，但眼神深处，那计算的光芒更加炽烈。
“你的‘异常’，K437，比我想象的更具……潜力。”她缓缓说道，“你不仅是在被动接收，你是在主动整合。你在利用魔法能量，重构你自己的内部代码。”
她一语道破了K437正在做的事情的核心！
K437心中巨震，但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：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，监督者。我只是在尽力适应环境，完成任务。”
A0没有反驳，只是淡淡地说：“适应，本身就是一种进化。而进化，需要压力，也需要……方向。”
她转身，走向控制台，开始整理庞大的测试数据。
“从明天开始，你的巡逻任务恢复。但你需要额外佩戴这个。”她拿起一个造型精巧、如同颈环般的银色装置，“这是高灵敏度环境监测器，它会记录你接触到的所有魔法能量波动以及你的生理响应，包括……那些你试图隐藏的‘非标准’数据处理过程。”
她将颈环递给K437，语气不容置疑：“戴上它。这是命令。”
K437看着那个闪烁着微弱蓝光的颈环，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监测器，更是一个枷锁，一个宣告他完全处于监视之下的标志。他沉默地接过，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脖颈的皮肤上，如同一条毒蛇缠绕了上来。
他离开了实验室，脖颈上的监测器如同芒刺在背。他知道，自己与A0之间的猫鼠游戏，进入了一个新的、更加危险的阶段。他必须在更严密的监视下，继续他那危险的“进化”。
而与此同时，在堡垒一号的某个偏僻角落，刚刚完成“净化”、眼神还有些茫然的G552，在路过一处残留着微弱魔法波力的墙壁时，身体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。他伸出手，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墙壁上那几乎看不见的、古老的风化痕迹。
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来自“月影之种”的同源能量波动，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，在他那被模糊化的记忆深处，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。
他眼中的茫然，似乎褪去了一点点。
残响未绝，共鸣已生。
第九章，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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