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。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，在红木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。林默坐在书桌后，面前摊开的账本上，数字像蚂蚁般爬行。他的右手握着钢笔，笔尖悬在纸上方微微颤抖，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。苏婉规定他必须每晚核对账目到十一点，这是“训练专注力”的一部分。
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，混合着苏婉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、带着凉意的花香调香水。窗外的蟋蟀声规律地鸣叫着，反而衬得房间里的寂静更加沉重。林默感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，视线开始模糊。他知道，这是精力耗竭的前兆。崩溃像潮水，在意识的堤岸下悄悄上涨。
“注意力分散了。”苏婉的声音从房间角落的阴影里传来。她坐在一张高背扶手椅上，借着落地灯的光线编织着毛衣，银针穿梭，悄无声息。她甚至没有抬头，就能捕捉到他最细微的走神。“还有三页。专注。”
林默的背脊瞬间绷直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那些扭曲的数字上。笔尖重新落下，试图继续书写，但手腕僵硬，写出的字歪歪扭扭。恐惧感攫住了他——完不成任务，意味着更长时间的“矫正”，或者更可怕的、剥夺睡眠的“额外训练”。
就在他感到呼吸急促，指尖发麻，即将被那片数字的海洋淹没时，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了。老管家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，上面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小碟切好的苹果。“先生，给您准备了点夜宵。”老管家声音温和，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桌一角，避开了账本。
牛奶的温热气息和苹果的淡淡清香，像一丝微风，短暂地吹散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压抑感。林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碟摆放整齐、色泽新鲜的苹果片吸引。这种正常的、带着生活气息的关怀，与他正在经历的扭曲训练形成了鲜明对比。他极其短暂地从账本的泥沼中挣脱出来一瞬，呼吸稍稍平缓了一些，握着笔的手指不再抖得那么厉害。
“放下吧。”苏婉头也不抬，声音平淡。
老管家微微躬身，无声地退了出去。那点微弱的安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，涟漪尚未散开——
“看来有人心疼了？”林小雨的声音带着戏谑，从敞开的门口传来。她倚着门框，手里把玩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镇纸，镇纸里封着一朵干枯的小花。“哥，对着这些破数字多无聊啊，看我这个，好看吗？”她将镇纸举到灯下，光线透过玻璃，折射出斑斓的色彩。
那点色彩，像一道虚幻的彩虹，短暂地抓住了林默涣散的目光。与枯燥的数字相比，这抹亮色极具吸引力。他甚至无意识地朝着那光亮微微偏了一下头。这微不足道的分神，让他获得了半次喘息的机会。
苏婉编织的动作停了下来。她抬起眼，目光先扫过那碟苹果，然后落在林小雨手中的镇纸上，最后定格在林默那瞬间被吸引的脸上。她的眼神沉静无波，却透出寒意。
“无关的东西，只会干扰正事。”她放下毛衣针，站起身，走到书桌前。她没有理会林小雨，而是径直端起那杯牛奶，手腕一倾，将牛奶缓缓倒进了桌角的盆栽里。白色的液体渗入泥土，无声无息。然后，她用指尖拈起一片苹果，看也没看，随手丢进了废纸篓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才转向林小雨，伸出手：“镇纸给我。”
林小雨笑嘻嘻地把镇纸藏到身后：“凭什么？这是我的。”
“这里是书房，不是你的玩具间。”苏婉的语气依旧平稳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。
“书房怎么了？放个好看的东西不行吗？”林小雨反而上前一步，将镇纸“咚”一声重重放在林默正在看的账本上，压住了那些数字。“哥，送你了！免得你看这些看得眼瞎！”
冰凉的玻璃紧贴着手背，林默猛地一颤，像被烫到一样想缩回手。镇纸的存在，粗暴地打断了他试图重新聚焦的努力，将他刚刚获得的一丝喘息彻底搅碎。苹果和牛奶带来的微弱安慰被清除，取而代之的是更强烈的混乱和压迫感。
苏婉看着压在账本上的镇纸，以及林默瞬间苍白的脸色。她没有再说话，而是直接伸手，不是去拿镇纸，而是握住了林小雨的手腕。力道不大，但姿态充满掌控力。
“看来你今晚很有精力。”苏婉的声音低了几度，“不如去把阁楼整理一下。”
林小雨试图挣脱，但苏婉的手指像铁钳。她脸上戏谑的笑容消失了，换上恼怒：“你放开我！”
苏婉不为所动，另一只手拿起那个玻璃镇纸，看也没看，像丢弃垃圾一样，随手扔进了墙角一个装满旧文件的竹筐里。镇纸落在纸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现在，去阁楼。”苏婉松开手，语气不容反驳。
林小雨狠狠瞪了苏婉一眼，又瞟了一眼脸色惨白、眼神空洞的林默，气冲冲地跺脚离开了。
书房里重新剩下两人。苏婉走回座位，重新拿起毛衣针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“继续。”她对林默说。
林默低下头，看着账本上被镇纸压出的浅浅印痕，和那个墨迹晕开的黑点。老管家带来的短暂安抚被抹去，林小雨制造的混乱被清除，他重新被抛回那片令人绝望的数字海洋。崩溃感比以前更猛烈地涌上来，胃部一阵痉挛。
然而，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，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那个竹筐。透过竹篾的缝隙，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抹被囚禁在玻璃中的、干枯花朵的模糊影子。
这一点点被强行赋予、又随即被剥夺的、来自外界的、微弱的“美”的刺激，像一根极细的丝线，在他彻底坠落前， 勉强地 拉扯住了他那么一刹那。
他没有立刻瘫软下去。他重新握紧了笔，笔尖颤抖着，却再次 触到了纸张。虽然写出的字依旧扭曲，但崩溃，被延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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