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已过,万籁俱寂。康陵仿佛一头蛰伏在漆黑山峦间的巨兽,彻底沉入了梦魇。署衙院落里,那几盏用以照明的气死风灯,在凛冽的朔风中剧烈摇曳,昏黄的光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,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,非但未能驱散黑暗,反而将周遭的夜色衬得更加深邃、更加粘稠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中窥视。
白日里勘察带来的短暂振奋,早已被漫长冬夜的酷寒与无处不在的死寂所吞噬。连续数日高度紧绷的神经和体力的大量消耗,如同沉重的铅块,挂在每个人的眼皮和四肢上。署衙内大部分房间都已熄灯,唯有角落一间偏僻厢房的窗户,被厚厚的棉帘严密遮挡,缝隙间顽强地透出一线微弱的光。
这间临时充作证物室的厢房,低矮而狭小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陈旧木材、冷冽空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、来自证物本身的微弱异味的复杂气息。房间中央,一张普通的榆木方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。桌面上,没有堆积如山的卷宗,只有三件看似微不足道、却被小心翼翼安置的物件,在孤灯下显得格外醒目:
左边,是一张摊开的、洁白如雪的桑皮纸,纸中央,静静地躺着几缕深蓝色、细若游丝、纠缠在一起的棉质纤维。在跳动的油灯光线下,它们呈现出一种沉静的、近乎墨色的靛蓝,与周围的白纸形成强烈对比,仿佛雪地上滴落的几滴凝固的血液。
中间,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蜡封琉璃瓶,瓶壁晶莹,透过瓶身,可以看见里面装着少许暗褐色、颗粒粗糙、夹杂着细微异物的泥土样本。瓶口被火漆严密封闭,隔绝了内外气息。
右边,则是一张用炭笔精心拓印的薄棉纸,纸上清晰地显现出一个反向的、由交错的不规则菱形和短线构成的鞋底前掌印花纹路,纹路奇特,透着一种非官制的、甚至略带异域风格的精细与复杂。
三件证物,静静地躺在那里,无声无息,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。
沈炼端坐在桌案后,身姿依旧挺拔,但眉宇间难以掩饰地透出深深的疲惫,眼窝深陷,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。连续三日近乎不眠不休的高强度脑力与体力劳动,几乎榨干了他的精力。张猛和另外四名参与核心勘察的缇骑,则肃立在一旁,虽然同样面带倦容,腰背却挺得笔直,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三件证物上,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屋内寂静无声,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、极其细微的噼啪声,以及众人压抑着的、略显粗重的呼吸声。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沈炼没有急于开口。他先是缓缓地、极其专注地,再次逐一审视着桌上的每一件证物,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度尺,仿佛要穿透它们的表象,直抵其背后隐藏的真相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,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声响,在这寂静的夜里,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。
良久,他终于抬起头,目光扫过肃立的众人。那目光虽然疲惫,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炽热的、名为“发现”的光芒。
“诸位,”沈炼开口,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,却异常清晰坚定,“这三日,辛苦大家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回桌上的证物,开始逐一分析,语气沉稳,条理清晰,仿佛在梳理一条已然浮现的逻辑链条:
“首先,是这蓝色纤维。”他指向桑皮纸,“质地粗韧,颜色靛蓝深沉,均匀且耐褪色,绝非宫内寻常太监、工匠所穿的灰、褐官布,亦非昂贵绸缎。此等粗棉,染以此色,需多次浸染,成本不低,多见于需要耐磨耐脏之行当,如……长途贩运的力夫、码头装卸的工役、或某些有特殊要求的行会伙计所着之工装。它出现在托架底部缝隙深处,说明有着此深蓝粗布衣者,曾极其靠近、甚至接触过安放玉璧的要害位置,动作间,衣角被尖锐木雕挂住而不自知。”
他的分析,将一件微不足道的纤维,与一个潜在的、具有特定职业特征的人群联系了起来。
“其次,是这瓶中之土。”沈炼拿起那个小琉璃瓶,对着灯光微微晃动,看着里面的颗粒沉降,“土色暗褐,颗粒不均,掺有沙砾乃至细微贝壳碎屑。更关键者……”他将瓶子凑近鼻尖,再次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,尽管瓶已密封,但那印象深刻的记忆已然烙下,“其味带咸腥,迥异于北地黄土之腥臊,乃海滨特有之气息。此土存于高处窗棂缝隙,说明携带此土者,曾从外接近那扇隐蔽侧窗。将其与蓝色纤维联系,此人很可能来自……或近期到过沿海地域,并与航运、港口等事务相关。”
话语至此,嫌疑人的轮廓,从衣着特征,进一步缩小到了活动地域和可能的行业范围。
“最后,是这鞋印。”沈炼将拓片轻轻推前,“纹路繁复奇特,菱形交错,短线填充,绝非宫中制式官靴所有。此等设计,兼具防滑与某种……标识意味?制作需一定工艺,非寻常农户草鞋可比。印迹留存于雪后冻泥之中,脚尖直指享殿墙体,位置隐蔽,正与那扇窗、那些土相呼应。这进一步证实,确有外人,在特定时间,以非常规路径,潜至享殿最要害之处!”
他的声音逐渐提高,带着一种抽丝剥茧后的明朗与确信:
“纤维、异土、奇印……三者虽发现于不同地点,却似三条溪流,在此汇合!它们相互印证,彼此补充,共同指向一个明确的结论——”
沈炼猛地站起身,双手撑在桌沿,目光如炬,扫过每一张屏息凝神的面孔,声音斩钉截铁,如同惊雷炸响在这寂静的斗室:
“此案,绝非什么内部疏忽失窃,更非子虚乌有的鬼神之作!”
“这是一桩精心策划、里应外合、且有明确外部人员参与的重大窃案!”
“那堵由谎言和沉默筑成的无形之墙,已经被我们,撬开了裂缝!”
“哗——” 尽管极力克制,张猛和几名缇骑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,胸膛剧烈起伏,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。多日来的压抑、迷茫和挫败感,在这一刻,被这确凿的证据和清晰的论断一扫而空!希望,如同暗夜中的火种,骤然点燃!
“大人!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?”张猛迫不及待地问道,拳头紧握,跃跃欲试。
沈炼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同样翻涌的心绪,迅速恢复冷静。他知道,发现线索仅仅是第一步,如何利用线索扩大战果,才是关键,且步步凶险。
“即刻部署!”沈炼语速加快,指令清晰,“第一,王旗官!你挑选绝对可靠之人,明日拂晓前,携此纤维样本与泥土样本,秘密返回京城,不得惊动任何人,直接将样本交予苏芷晴。请她务必协助分析:此纤维具体产地、染色工艺可能来源;此泥土成分,尤其确认海腥味来源,推测可能出自何处沿海地域或与何种海运物资相关。此事需绝对机密!”
“卑职领命!”王旗官肃然应道。
“第二,张猛!”沈炼看向他,“你即刻通过秘密渠道,将鞋印拓片纹样传给赵小刀。令他动用一切地下关系,但不许大张旗鼓!重点查访京城、通州一带所有鞋铺、修鞋摊,特别是专做力夫、船工、车马行生意的,暗查有无此类纹路的鞋底出售或订制。同时,留意码头、货栈、车马行中,有无穿着类似深蓝色粗布工装、且鞋底纹路特殊者出现。所有调查,必须单线联系,暗中进行!”
“明白!”张猛重重点头,眼中凶光一闪,如同嗅到血腥的猎犬。
“第三,”沈炼目光扫过众人,语气凝重,“对外,一切照旧。明日开始,勘察可适当减少人手,做出疲惫受阻、难有进展之态。对孙公公等人,询问可依旧,但不必过分紧逼。我们要让对手以为,我们已被那堵墙挡住,即将放弃或转向。松懈其心,方能寻其破绽!”
“是!”众人齐声低应,士气高昂。
部署完毕,沈炼缓缓坐回椅中,目光再次落在那三件证物上。窗外,是沉沦的、无边无际的黑夜,寒风呼啸,如同万千鬼哭。但在这间狭小、昏暗的证物室内,每个人的脸上,却都映照着一种久违的、名为希望的光彩。多日的阴霾,似乎被桌上那微小的纤维、泥土和拓片驱散了不少。
无形的墙依然巍峨耸立,墙后的黑暗依旧深不可测。
但此刻,他们已然找到了第一道裂缝。
并且,透过这道裂缝,清晰地看到了从墙后透出的——那一缕虽然微弱,却真实不虚的、预示着黎明将至的……
破壁之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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