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寒风,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,刮过北镇抚司衙署高耸的院墙和森严的屋脊,发出呜呜的尖啸。天色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垂,仿佛随时会压垮这片充斥着权力与秘密的建筑群。虽已是午后,但光线依旧晦暗,给偌大的衙署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压抑阴影。
南衙,指挥同知郑坤的值房外,两名按刀而立的旗校如同泥塑木雕,面无表情,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空旷的庭院,隔绝了任何不必要的窥探。值房那扇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,门楣上“肃静”二字的铜牌,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。
突然,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。一名身着青色贴里的心腹旗官快步穿过廊庑,来到值房门外,对守卫的旗校低语几句。旗校微微颔首,侧身让开。旗官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衣冠,这才抬手,用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。
“笃、笃、笃。”
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,甚至带着一丝回响。
片刻沉寂后,门内传来一个低沉而平稳的声音:“进。”
旗官轻轻推开门,闪身而入,又迅速将门在身后合拢。值房内的景象与外面的寒冷肃杀截然不同。一股混合着昂贵沉水香和银霜炭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房间宽敞,陈设却并不奢华,透着一种属于实权部门的冷峻与实用。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居于中央,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,塞满了卷宗。墙角巨大的铜制炭火盆烧得正旺,跳跃的火光将房间烘得暖意融融,却奇异地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无形的、沉重的寒意。
郑坤并未坐在公案后。他背对着门口,负手立于那扇开得很高、覆着细密铜网的窗前,似乎正透过窗纸,凝视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。他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常服,并未佩戴官帽,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。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,便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。
旗官快步走到房间中央,垂手躬身,声音恭敬而清晰:“禀大人,总旗沈炼已在门外候见。”
郑坤没有立刻回头,也没有出声。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,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。时间,在这温暖的房间里,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。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,以及旗官自己有些压抑的呼吸声,提醒着时间的流逝。
这短暂的沉默,却带着千钧的重量,压在旗官的心头,也仿佛透过房门,压在了门外等候之人的身上。
过了足足有十息的时间,郑坤才缓缓地、几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他依旧没有转身,只是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而简短的音节:
“传。”
“是!”旗官如蒙大赦,连忙躬身应道,倒退着出了值房,轻轻带上门。
门外廊下,沈炼垂手肃立。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不新、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袍官服,身形挺拔如松,面色平静。但若仔细观察,便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,指尖下意识地抵着掌心,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的波澜不惊。方才值房内那短暂的、充满压迫感的寂静,他虽未亲见,却已清晰地感受到。他知道,这次召见,绝非寻常。
旗官出来,对他使了个眼色,低声道:“沈总旗,大人让你进去。”
沈炼微微颔首,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又缓缓吐出,调整了一下呼吸,这才迈步上前,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房门。
踏入值房的瞬间,暖意包裹全身,但沈炼却感到一股更深沉的寒意,从脊椎悄然升起。他反手轻轻合上门,隔绝了外面的风声。然后,他快步走到房间中央,在距离公案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,整理衣袍,躬身行礼,动作流畅而恭敬,声音沉稳:
“卑职沈炼,参见大人!”
郑坤此时终于缓缓转过身来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既无往日偶尔流露的虚假亲和,也无明显的怒意,只有一种深潭止水般的平静,平静得让人心慌。他的目光,如同两盏探照灯,缓缓落在沈炼身上,从头到脚,仔细地、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,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看个通透。
这目光,比厉声呵斥更令人倍感压力。
沈炼维持着躬身的姿势,目光微垂,落在自己靴尖前寸许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,能清晰地看到炭火盆跳动的火焰在那冰冷镜面上的扭曲倒影。他能感觉到郑坤那审视的目光,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的头顶、肩背,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,呼吸平稳,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。
值房内,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良久,郑坤才移开目光,缓步走到公案后坐下。他没有让沈炼平身,也没有任何寒暄铺垫,直接拿起案几上那份醒目的明黄卷轴——正是那道催命般的圣旨,以及旁边那份关于永陵的密报副本。
“炼哥儿,”郑坤开口,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,带着沉重的分量,“这里没有外人,本官就直说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再次投向沈炼,那平静无波的深处,似乎有暗流涌动。
“永陵的事,你应该……有所耳闻了吧?”他的语气,不是询问,而是某种程度的确认和施压。
沈炼心中凛然,知道关键时刻到来。他保持躬身姿势,声音依旧平稳:“回大人,卑职……略有风闻,但不知其详。”
“不知其详?”郑坤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、极冷的弧度,转瞬即逝。他将手中的圣旨轻轻放在案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在这寂静中却如同惊雷。
“那本官现在就告诉你详情!”郑坤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分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先帝永陵,享殿镇殿之宝,‘九龙捧日’青玉璧,被贼人掉包!以赝品充之!此事,已上达天听!”
他每说一句,语气便加重一分,目光也越发锐利:
“陛下震怒!下旨北镇抚司,限期一月,必须破获此案!追回真品,严惩元凶!”他重重一拍案面,震得案上的笔架都微微晃动,“指挥使骆大人,已将此案重任,交予本官!”
说到这里,郑坤话锋一转,目光紧紧锁住沈炼,那眼神中混合着一种看似“信任”的沉重托付,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、不容拒绝的压迫:
“炼哥儿,你前番经办永嘉郡王府一案,行事稳妥,心思缜密,本官……甚是欣慰。”他刻意放缓了语速,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,“此番重任,关乎朝廷体统,关乎皇家尊严,更关乎我北镇抚司上下所有人的身家性命!衙内人才济济,但本官思来想去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,营造出一种悬而未决的紧张感,然后才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能担此重任者,唯你沈炼一人!”
这话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沈炼的心口!虽然他早有预感,但当郑坤如此直白、如此决绝地将这滔天巨浪引向他时,他依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,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!
永陵!祭器!掉包!皇帝震怒!限期一月! 这些词语,每一个都代表着无法想象的凶险和压力!而郑坤那句“唯你一人”,更是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,绝了他任何退缩的余地!
这是绝境! 沈炼瞬间洞悉了郑坤的全部意图:借刀杀人! 用他这把“刀”去劈斩迷雾,成了,功劳是郑坤的;败了,或者触碰了不该碰的东西,他沈炼就是第一个被舍弃的替罪羊!
拒绝? 不可能。公然违抗上官指派的重任,尤其是在这等惊天大案面前,无异于自寻死路,郑坤立刻就可以用“畏难不前”、“渎职”的罪名将他拿下!
接受? 前面是万丈深渊,是刀山火海!一步踏错,便是粉身碎骨!
电光火石之间,沈炼脑海中已闪过万千念头。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,但脸上却强行维持着镇定。他深知,此刻任何一丝犹豫、惶恐或抗拒的表现,都会引来郑坤更进一步的逼迫,甚至可能当场翻脸。
他猛地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冰冷而带着沉水香的余味,强行压下了翻涌的心绪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。他抬起头,目光不再低垂,而是勇敢地、坚定地迎上了郑坤那深邃难测的视线。
在郑坤的目光中,沈炼看到了一丝意料之中的审视,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、如同猎人看着猎物踏入陷阱般的冷意。
不能再犹豫了!
沈炼后退半步,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袍,然后,对着郑坤,对着那卷明黄的圣旨,深深地、极其郑重地作揖行礼,腰弯得很低,姿态充满了恭敬与决绝。
当他直起身时,脸上已是一片沉静如水,眼神清澈而坚定,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过。他的声音,沉稳得如同磐石,在温暖而压抑的值房内清晰响起:
“大人!”
这一声称呼,充满了力量。
“卑职沈炼,蒙大人不弃,信重若此!”他语气恳切,甚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激动,但仔细品味,那激动之下,却是冰冷的清醒,“此案关乎国体,卑职虽才疏学浅,人微言轻,然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!”他微微提高了声调,目光灼灼:
“既蒙大人委以重任,卑职……敢不竭尽全力,以报天恩!”他巧妙地将“效忠”的对象,从郑坤个人,引向了更上层的“天恩”,为自己留下了一丝转圜的余地。
“定当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!必竭尽所能,查明真相,以慰圣心,以报大人知遇之恩!”
一番话,说得滴水不漏。既表达了坚决接令的态度,展现了忠勇,又隐含了案件是为“圣心”而查,而非完全受郑坤驱使。
郑坤静静地听着,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,但那双深邃的眼睛,却微微眯起,仔细地打量着沈炼的每一丝神态变化。他自然听出了沈炼话语中的机锋,但这番表态,至少表面上是无可挑剔的。
半晌,郑坤才缓缓开口,语气听不出喜怒:“好。有你这番话,本官就放心了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如炬,做最后的敲打:“衙内资源,随你调用。要人给人,要权给权。但本官只要结果!”他一字一顿,带着冰冷的杀意:
“一个月!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!”
“卑职明白!”沈炼再次躬身,声音斩钉截铁。
“去吧。”郑坤挥了挥手,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,不再看沈炼。
“卑职告退!”沈炼恭敬地行礼,一步步倒退着,直到门口,才转身轻轻开门,闪身而出,又将房门悄然合拢。
值房内,重归寂静。郑坤望着窗外,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的、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而门外,沈炼在合上房门的刹那,脸上的镇定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的凝重。他快步离开这片压抑的区域,直到走出很远,才靠在冰冷的廊柱上,仰头望着灰暗的天空,长长地、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。
刀,已出鞘。
前路,是九死一生。
但他,已别无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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