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镇抚司衙署之内,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冷的琉璃。那份来自都察院的弹劾奏章抄本,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,沉重地压在了沈炼及其麾下众人的肩头。勋贵之威,官场之网,在此刻显露出其狰狞而高效的碾压之力。上官的厉声斥责犹在耳畔回响,撤回人手、停止调查的严令,更如同冰水浇头,将连日来辛苦追查所燃起的火焰,瞬间逼至奄奄一息。
值房内,张猛焦躁地来回踱步,铁靴踏地发出沉闷的声响,如同困兽的低吼。赵小刀倚在门边,眉头紧锁,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,算计着所有可能扳回局面的微渺机会。李石头则蜷缩在角落,脸色苍白,眼中充满了闯下大祸般的不安与自责。
沈炼静立于窗前,背影挺拔如松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冷硬。窗外天光黯淡,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,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,翻涌着被强行压抑的怒潮与不甘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最后一丝希望绞碎之时——
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一袭藕色身影悄然步入,带来了些许窗外清冷的气息,也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。
是苏芷晴。
她今日未施粉黛,发髻简单挽起,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,身上穿着半旧的月白绫袄与青缎比甲,打扮得比平日更为素净,仿佛刻意敛去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光华。然而,她的步履却异常沉稳,那双总是含着温婉与书卷气的明眸之中,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沉静的、不容置疑的决然光芒。
她先是对张猛等人微微颔首,随即目光便径直落在沈炼的背影上。
“沈大人,”她的声音清澈而平静,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事情我已听裴小旗大致说了。”
沈炼缓缓转过身,目光与她相遇。他从她眼中没有看到丝毫的畏惧、退缩或是抱怨,只有一种深切的忧虑,以及忧虑之下,那磐石般的坚定。
“苏姑娘,”沈炼的声音有些干涩,“此事……牵连甚广,风险已远超预估。你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想劝她置身事外。
苏芷晴却轻轻摇头,打断了他的话,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:“大人不必多言。案情我已深知,其背后之黑暗,令人发指。若因强权打压便就此退缩,岂非任由魑魅魍魉横行,令更多无辜女子遭殃?芷晴虽是一介女流,亦知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”
她上前一步,目光扫过桌上那份如同催命符般的弹劾抄件,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、带着冷意的弧度:“都察院的御史老爷们,倒是勤勉。只是这弹劾的时机与罪名,未免太过‘恰到好处’了些。”
沈炼目光微凝:“你的意思是?”
“家父在世时,虽官位不显,却也曾在翰林院与国子监留有几分清名,与几位持身守正、不阿权贵的御史台前辈和宫中谨言慎行的老供奉,尚有几分香火情谊。”苏芷晴的声音压得更低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于绝境中觅生路的智慧与勇气,“此番弹劾,来势汹汹,却未必没有转圜之隙。其所依仗者,无非是‘窥探私邸、惊扰勋贵’八字。若能设法让上峰明白,大人所为并非无端窥探,而是事出有因,且伯府自身行止确有可疑之处,并非全然无辜受扰……或可暂缓锋芒,争取些许时日。”
沈炼眼中骤然闪过一抹亮光!张猛也停止了踱步,瞪大了眼睛看向苏芷晴。
“你……有何良策?”沈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。
苏芷晴微微垂眸,沉吟片刻,道:“给我半日时间。我需去拜访一两位故旧长辈,陈明此案关乎女子清白性命之重大,暗示伯府牵扯之深非比寻常,或可请他们以‘风闻奏事’之权,或通过宫中闲谈之机,从旁稍作转圜,不必直接驳斥弹劾,只需让各方知晓此案另有隐情,北镇抚司办案并非全然莽撞即可。如此,或能令施加于大人之上的压力,稍减几分。”
此举风险极大!稍有不慎,不仅无法转圜,反而可能将她自己乃至那些故旧都拖入泥潭!
“苏姑娘!”沈炼下意识出声,想要阻止。这浑水,不该由她来蹚。
苏芷晴却抬起头,迎上他的目光,眼神清澈而坚定,甚至带着一丝恳求:“沈大人,请信我一次。这非仅为你,亦为那些无辜受害的女子,为求一个公道。苏家虽败,尚余几分风骨,岂能坐视奸邪仗势欺人?”
她的目光如此纯粹而炽热,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与算计。沈炼望着她,心中最坚硬的部分,仿佛被某种温暖而坚韧的东西悄然触动、融化。他看到了她柔弱外表下那份不输男子的胆识与智慧,看到了她于风雨飘摇中依旧挺立的风骨与担当。
良久,他缓缓颔首,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:“……小心。”
苏芷晴浅浅一笑,那笑容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微光,旋即转身,步履匆匆地离去,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。
接下来的半日,对沈炼而言,仿佛比半年还要漫长。他坐镇值房,表面沉静如水,处理着无关紧要的公务,内心却如同置于文火之上,备受煎熬。每一次门外传来的脚步声,都让他心神微紧。
直至申时末,夕阳西斜,将衙署的窗棂拉出长长的影子。
苏芷晴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。她的脸色略显疲惫,鬓角甚至被汗水濡湿了几缕,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。
她对着迎上来的沈炼,轻轻点了点头,声音虽低,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:“幸不辱命。李御史那边已答应,会在适当时机,以‘查证风闻’为由,暂缓对此弹劾的追逼。宫中张供奉亦暗示,会在陛下问及此类‘勋戚琐事’时,稍作持平之论。虽不能完全消除影响,但应可为我们……争取到数日时间。”
成功了!
虽然只是暂时的缓解,却如同在铜墙铁壁上,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!带来了喘息之机与希望之火!
值房内的众人,闻言无不精神一振!张猛狠狠一挥拳,赵小刀长舒一口气,李石头眼中也重新有了光彩。
沈炼凝视着苏芷晴,看着她微显憔悴却神情坚定的面庞,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复杂而汹涌的情绪。有感激,有敬佩,有担忧,更有一种……难以名状的触动与暖意。在这冰冷残酷的权斗漩涡中,她的存在,宛如一盏温暖而明亮的灯。
是夜,值房内只剩沈炼与苏芷晴二人。烛火摇曳,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,时而交叠,时而分离。
桌案上,摊开着所有关于永亭伯府、并蒂莲香、黑市奴市的卷宗与记录。两人并肩而坐,低声梳理着线索,分析着下一步的可能。
距离很近,沈炼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、如同空谷幽兰般的清香,与她白日里展现出的果决锐利截然不同。
“伯府世子林崇,骄奢淫逸,内囊空虚,却能源源不断获得‘货源’与‘香药’,其资金与渠道,绝非寻常。”苏芷晴指尖点着记录,冷静分析。
“还有漕运。”沈炼接口,声音低沉,“李石头听到的‘漕运暗渠’是关键。若能查明他们如何利用漕船运送‘货物’与‘香药’,或能截获铁证。”
夜深人静,唯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,和两人压低的交谈声。共历压力,携手破局,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亲近感,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、流淌。
然而,在某一刻短暂的沉默中,苏芷晴抬起眼,望向沈炼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、却也格外冷硬的侧脸轮廓时,她敏锐地捕捉到,在他那专注而锐利的目光深处,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、与眼前一切格格不入的……沉重与疏离。
那并非因眼前困境而产生的焦虑,更像是一种……源自更遥远过去、刻入骨髓的疲惫与执念。
她忽然想起他偶尔的出神,想起他某些时刻不经意流露出的、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恍惚眼神。
一个念头,如同幽暗的水草,悄然浮上她的心间:在他那被重重盔甲包裹的内心深处,是否一直藏着另一个女子的身影?一个他从未提及,却从未放下的人?
这个念头让她心中微微一刺,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涩与……失落。
她垂下眼帘,掩去眸中情绪,再抬头时,已恢复平静。她看到他依旧紧锁的眉头和抿成直线的薄唇,那是一种将一切情绪死死压在心底、绝不向外人道的隐忍。
她心中轻轻一叹。
他信任她,倚重她,甚至可能……对她怀有超越同僚的情谊。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,似乎远不止眼前的迷案与强权。
还有那一道,他亲手筑起的、沉默而冰冷的心墙。
墙的另一边,锁着怎样的往事与执念?她无从得知,也难以触及。
两人依旧低声讨论着案情,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看似紧密相依,中间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、冰冷的琉璃。
温暖与疏离,默契与隔阂,在此刻微妙地交织、共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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