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日磾府邸的书房,与上官桀府邸的暖阁,像是被刀劈斧凿般分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这里没有丝竹喧嚣,没有氍毹锦绣,更没有熏得人头脑发昏的沉水香。只有一盏孤零零的青铜雁鱼灯,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静静燃烧。豆大的灯火跳跃着,努力撑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,勉强照亮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、帛书,也照亮了灯旁一只粗瓷药碗,碗沿还残留着深褐色药汁的痕迹。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、陈年竹简的墨香,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、沉甸甸的暮气。窗外,长安城的冬夜深沉如墨,万籁俱寂,唯有更漏单调的滴水声,如同垂死之人的脉搏,一声声敲打在人心上。
金日磾端坐于书案之后,身披一件半旧的深褐色夹棉袍子,肩上还搭着一条灰鼠皮的暖肩。灯光映照着他宽厚的脸庞,忠厚的眉宇间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病容。他的脸色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灰黄,眼窝深陷,眼白也布满了浑浊的血丝。白日里在尚书台议政时的沉稳浑厚仿佛被抽空了大半,只剩下被病痛和忧思反复磋磨后的虚弱。他一手握着一卷摊开的竹简,是有关关东灾情赈济的后续奏报,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、带着压抑的痛苦,轻轻按压在胸口的位置。每一次稍深的呼吸,都会带起一阵沉闷的咳嗽,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嘶鸣,震得他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。
“父亲…” 一声带着怯意的轻唤在门边响起。金日磾的长子金赏,一个约莫十七八岁、面容敦厚、眼神清澈的少年,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汁,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。他脚步放得极轻,生怕惊扰了父亲,将药碗轻轻放在书案上那只残留药渍的碗旁。“夜深了,您该歇息了。药…药也凉了些,趁热用吧。”
金日磾抬起沉重的眼皮,看了一眼儿子。那眼神里没有责备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慈和,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。他放下竹简,端起那碗新煎的药,浓烈苦涩的气息直冲鼻腔。他深吸一口气,没有犹豫,如同饮下某种不得不吞的命运,仰头将滚烫的药汁一饮而尽。药汁的灼热和苦涩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,激得他喉头痉挛,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,几乎将刚喝下去的药汁呕出来。
金赏慌忙上前,轻轻拍抚着父亲的后背,眼中满是心疼:“父亲…您…”
金日磾抬起手,示意儿子停下。他喘息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平复下来,灰黄的脸上因为剧烈的咳嗽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。他放下空碗,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堆积的文书上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粗糙的边缘,声音嘶哑而低沉:“赏儿…你可知…今日尚书台议政…霍大将军如何定夺关东赈济之事?”
金赏微微一怔,随即恭敬地回答:“儿听闻,大将军体恤灾民,已下令调拨均输之粮优先赈济,并减免受灾郡县盐铁之贡一年。此乃仁政,朝野称颂。”
“仁政…”金日磾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,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,那弧度里混杂着欣慰,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。他的目光越过昏黄的灯火,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仿佛能穿透这府邸的高墙,看到千里之外嗷嗷待哺的灾民,也看到那巍峨宫阙下无声翻涌的暗流。“是啊…仁政。霍子孟…他担得起这份‘仁’…” 他顿了顿,话锋却陡然一转,变得异常沉重,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:“可这‘仁’字背后…是千钧重担,是万丈深渊…是…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啊!”
金赏被父亲语气中那股沉甸甸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所慑,一时不知如何接话。
金日磾收回目光,落在儿子年轻而懵懂的脸上。那眼神里的慈和淡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严厉的凝重。他缓缓从案头拿起一份帛书,是白日里某位地方官员私下递来的密信,信中对桑弘羊盐铁专营在灾年依旧横征暴敛、地方豪强趁机盘剥之事,字字泣血。金日磾的手指在帛书那触目惊心的字句上缓缓划过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:
“赏儿,你记住。为父出身异族,蒙先帝天恩,得列朝堂,位至辅政。此恩此德,百死难报。” 他抬起眼,目光如炬,紧紧锁住儿子的眼睛,“霍大将军…他此刻背负的,比先帝在世时更重十倍!朝堂之上,看似波澜不惊,实则暗流汹涌。上官桀…他今日在议政时,看似附议大将军‘萧规曹随’,可他眼中那份不甘…那份急切…为父看得清楚!” 他胸口又是一阵憋闷,强行压下涌到喉头的咳嗽,手指用力点在帛书上,“关东灾情,关乎社稷根本。霍公能行此仁政,是顶着莫大的压力!桑弘羊那边岂会甘心?上官桀…他岂会真心乐见霍公威望更增?这赈济的粮秣、减免的赋税,从长安运往灾区,这一路…又有多少双贪婪的手在等着?!”
金日磾的声音并不高亢,却字字如重锤,敲打在金赏的心坎上。少年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凝重,如此直白地剖开朝堂的险恶。他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,书房里那点昏黄的烛火仿佛也变得飘摇不定,随时会被窗外的黑暗吞噬。
“我金氏一门,不求显赫,但求安稳。”金日磾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疲惫,“安稳之道,首在‘慎’字。慎言!慎行!慎交游!”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,缓了口气,目光更加锐利,“你与霍家子弟、上官子弟,乃至其他勋贵子弟交往,务必谨守本分!不议朝政,不涉是非,不贪图一时之利!尤其是…” 他顿了顿,加重了语气,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,“尤其是上官安!此子轻浮狂躁,其父…其心难测!你务必敬而远之!切莫卷入他们的是非之中!”
“是!父亲教诲,儿谨记于心!”金赏被父亲话语中那股无形的压力压得心头沉重,连忙躬身应道。
金日磾疲惫地闭上眼,靠在椅背上,胸膛剧烈起伏着,好一会儿才缓过气。他睁开眼,目光落在书案一角。那里放着一份白日里收到的、来自某位宗室远支的请托信函,言辞恳切,所求不过是为其子弟在边郡谋一个微末小职。金日磾的目光在那信函上停留片刻,眼神复杂。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拿起那份帛书,却没有展开。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他灰败的脸色和眼中深沉的无奈。
“为父…老了,也病了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,“这副残躯,不知还能替陛下、替霍公…分担几分…” 他长长叹息一声,那叹息里饱含着对自身命运的无力,对帝国未来的深忧,以及对霍光独撑危局的悲悯。“这些请托…人情…看似微末,实则皆是引火烧身的薪柴…烧不得,也…烧不动了。”
他缓缓站起身,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书房角落那只巨大的青铜炭盆旁。盆中的炭火已燃得只剩下暗红的余烬,散发着微弱的热量。金日磾拿起火钳,拨开灰烬,露出一点尚存的火星。他没有添加新炭,而是将手中那份来自宗室的请托信函,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点微弱的火星。
帛书遇火即燃,橘黄色的火焰瞬间舔舐上来,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墨字。火光明灭不定,跳跃在金日磾忠厚而疲惫的脸上,映照出他眼中那份深沉的、近乎悲壮的决绝。那些恳切的言辞,那些隐含的人情,那些可能带来麻烦的请托,都在火焰中扭曲、卷曲,最终化为片片焦黑的灰烬,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炭盆底部。
“父亲!”金赏低呼一声,想阻止却已来不及。他明白,父亲这是在用最决绝的方式,斩断一切可能带来非议和麻烦的牵连,也是在用这微弱的火光,为他,为整个金家,点燃一盏名为“谨慎”的孤灯。
火焰熄灭,书房内重新陷入昏暗,唯有书案上那盏青铜雁鱼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,豆大的灯火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孤独而微弱。金日磾的身影被灯光拉长,投在身后巨大的、绘有忠孝节义故事的屏风上,那影子随着他压抑的咳嗽而微微晃动。他佝偻着背,望着炭盆中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,化为一片冰冷的死灰。
窗外,长安城的更漏声依旧滴答作响,敲打着这漫长而沉重的冬夜。这巍巍帝都,这未央宫阙,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,如同蛰伏的巨兽。金日磾知道,他这盏微弱的灯,守不了太久。而霍光脚下那条托孤之路,才刚刚铺开在无边的黑暗里,前方是惊涛骇浪,还是万丈深渊?无人知晓。他唯一能做的,便是在这孤灯残烬之下,竭力守住这份忠厚老臣最后的谨慎与清醒,如同风暴来临前,最后一块沉入深海的、无声的磐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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