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外风雪、生死追杀、血玉谜团……那惊心动魄的一切，仿佛还历历在目，如同烙印般刻在林小满的记忆深处。然而，当马车缓缓驶过厚重的宫门，将那喧嚣纷扰的尘世隔绝在外时，她仿佛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，陡然坠入了另一个等级森严、规矩繁复的真实世界。
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草原的草腥与风沙的粗粝，而是浓郁的檀香、陈年木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深宫禁苑的肃穆气息。朱红的高墙一眼望不到头，金色的琉璃瓦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。身着统一服色的太监宫女垂首疾行，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，连眼神都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恭顺与疏离。
靖王府的马车在指定的宫道旁停下，早有内务府派来的两名小太监和一名年长的嬷嬷等候在此。陈锋不能再前行，他深深看了林小满一眼，那目光中带着嘱托与警示。林小满深吸一口气，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新不旧、符合她此刻“候选厨娘”身份的棉布衣裙，拎起一个小小的、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私人用品的蓝布包袱，低头跟着引路的嬷嬷，踏上了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青石板御路。
没有隆重的引荐，没有繁琐的仪式。她就像一滴水，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庞大宫廷机器的某个细微末节之中。嬷嬷姓钱，面容严肃，法令纹深重，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指点（如“靠右行”、“遇贵人需避让跪拜”），并不多言一句。穿过数重宫门，绕过几处巍峨的殿宇，越走越僻静，最终来到一处位于皇宫西北角的院落前。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——“尚膳监”。
这就是她未来一段时间将要奋斗和生存的地方。尚膳监，掌管宫廷膳食，下设荤局、素局、点心局、饭局、挂炉局、司膳司等，机构庞大，等级分明。而林小满，凭借靖王府的举荐和太后寿宴上那昙花一现的“功绩”，被特许以“特殊技艺人才”的身份，暂时安置在点心局学习当差。名义上是学习，实则是一种考察，也是一种变相的禁锢。
钱嬷嬷将她交给点心局的掌案太监——一位姓刘的公公。刘公公年约五旬，面白无须，体态微胖，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，打量林小满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
“哦，你就是那个从宫外来的林氏？”刘公公捏着尖细的嗓音，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内务府送来的文书，“靖王府举荐，太后娘娘都夸过手艺……啧啧，来头不小嘛。”他放下文书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林小满，“咱这尚膳监点心局，规矩大着呢，不比你们外头那些食铺自在。宫里主子们的口味金贵，一丝一毫都错不得。你既然来了，就得守宫里的规矩，从头学起，可明白？”
“民女明白，谢公公教诲。”林小满低眉顺眼，恭敬应答。她深知，在这地方，姿态放得越低，越容易生存。
刘公公对她的态度似乎还算满意，挥了挥手：“嗯。钱嬷嬷，带她去安置吧。就……住后头那个小套间，和几个老嬷嬷一起。明儿个一早，到东配殿灶上听差。”
所谓的“小套间”，其实是与点心局库房相连的一间狭窄耳房，用木板隔成了里外两间。外间住着两位负责清洗器皿的粗使嬷嬷，里面更小的一间，仅容一床一桌，便是林小满的住处。屋内陈设简陋，但收拾得还算干净。与她同住的两位嬷嬷，一个姓张，一个姓王，都是沉默寡言之人，见来了新人，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，便各忙各的去了。
这种明显的冷淡和疏离，林小满并不意外。她一个“空降”的宫外之人，无根无基，却顶着“王府举荐”的名头，在这论资排辈的宫廷体系中，自然容易招人嫉恨和排挤。
次日凌晨，天色未明，宫中的梆子声刚刚响过四更，林小满便起身了。她换上统一发放的灰色厨役服，将头发利落地挽成髻，用网巾罩好，跟着人流前往点心局所在的东配殿。
尚膳监的庖厨之地，远比她想象的要宏大和复杂。东配殿内，一字排开十数个大小不一的灶台，蒸笼、烤炉、案板、水缸等器具一应俱全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材混合的复杂气味。此时已是人影攒动，切菜声、揉面声、炉火噼啪声、以及管事太监低声的催促声交织在一起，忙碌而有序。
刘公公背着手在殿内巡视，见到林小满，随手指了一个最靠里、紧挨着水缸和杂物堆的灶台：“你，就用那个灶。今日先跟着李嬷嬷，学做最基本的奶饽饽和萨其马。食材去那边领。”他指的方向，是殿角一个负责分发原料的小太监。
林小满道了谢，走过去领料。那小太监抬眼看了看她，从身后一堆食材里，随手扒拉出两样递给她：一袋颜色有些发暗、颗粒不算均匀的面粉，还有一小罐色泽浑浊、闻着有股淡淡哈喇味的奶油。
这分明是次等货，甚至是临近变质的边角料！林小满心中了然，这就是给她的下马威。但她面色不变，平静地接过，道了声“有劳”。
走到那个偏僻的灶台前，情况更糟。灶火不旺，锅具也有些旧，旁边的案板甚至有些凹凸不平。周围几个正在忙碌的厨役，或明或暗地投来打量、好奇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。一位头发花白、面容刻薄的老嬷嬷，正站在不远处的主灶前，熟练地指挥着几个帮厨，她应该就是刘公公说的李嬷嬷。李嬷嬷瞥了林小满一眼，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，并未过来指点，显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。
孤立、排挤、劣质食材、破旧工具……一切都在林小满的预料之中。她并不气馁，反而激起了斗志。在汴京，她能从无到有创立“林记”，在这深宫之中，她同样能用双手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！
她没有急着动手，而是先仔细检查了那袋面粉，用手指捻了捻，又闻了闻那罐奶油。面粉虽次，但并非不能用，只是需要更精细的处理；奶油确有变质的迹象，但程度尚浅，或许可以想办法补救。
她挽起袖子，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。先是用细罗将面粉仔细过了两遍，筛去粗粒和杂质。然后，她并没有直接使用那变味的奶油，而是将其倒入一个小铜锅，加入几片顺手从配殿外一株桂花树上悄悄摘下的新鲜叶片（她认得这是一种有清香的植物），用小火慢慢熬煮，试图通过加热和香叶的气息，驱散部分不良气味，并促使油脂分离。
她的动作并不快，却异常专注和沉稳，每一个步骤都力求精准。这与周围有些忙乱嘈杂的环境形成了微妙的反差，渐渐吸引了一些目光。连那位李嬷嬷，在呵斥帮厨的间隙，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。
当面粉处理好，奶油也经过初步处理后，林小满开始和面。她没有完全按照传统的奶饽饽配方，而是根据现有材料的特性，适当调整了水、奶、糖的比例，并加入了一点点的盐来平衡味道，激发奶香。揉面的手法更是讲究，力度均匀，反复折叠，让面团充分起筋。
等待面团饧发的间隙，她也没闲着，将灶台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，连那块凹凸的案板，也找了块干净的湿布反复擦拭垫平。
当面团饧发好，她开始制作奶饽饽。她没有做成千篇一律的圆形，而是巧妙地利用手边一个边缘有花纹的杯口作为模具，将小面团压成带有简单花边的小饼状，看起来顿时精致了不少。放入蒸笼时，她在每个饽饽底下垫了一小片洗净的胡萝卜薄片，既能防粘，蒸熟后胡萝卜的色泽和淡淡甜味也能增添风味。
至于萨其马，面对不太理想的奶油，她果断放弃了部分奶油，改用熬好的糖浆和蜂蜜作为主要粘合剂，并加入了炒香的芝麻和碾碎的核桃碎，以丰富的坚果香气来弥补奶油的不足。切块时，她特意切得小巧整齐，金黄酥脆，看起来诱人可口。
当两样点心的香气渐渐从她那不起眼的灶台弥漫开来时，配殿里不少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，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。那香气，并非多么浓烈霸道，却格外纯正诱人，带着奶香、面香和坚果香的和谐交融。
点心出炉，林小满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干净的食盘里。奶饽饽洁白松软，带着淡淡的花边和胡萝卜的点缀；萨其马金黄酥脆，芝麻和核桃粒粒分明。品相竟出乎意料的好。
恰好此时，刘公公再次踱步过来巡视。他原本没对林小满抱什么希望，打算随便找个由头敲打几句。然而，当他走到近前，看到那两盘堪称精美的点心，闻到那纯正不腻的香气时，到了嘴边的训斥的话，硬生生咽了回去。他拿起一个奶饽饽，掰开看了看里面的组织，又尝了一小块萨其马，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。
“嗯……手艺倒是还过得去。”刘公公清了清嗓子，勉强维持着威严，“不过，宫里的点心，讲究的是规矩和火候，花样倒是次要的。明日开始，学着做玫瑰饼和豌豆黄，那才是考验真功夫的。”话虽如此，他却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这两盘点心端走，显然是准备呈给上头品鉴了。
李嬷嬷和其他厨役们面面相觑，看向林小满的眼神，少了几分轻视，多了几分复杂。这个新来的宫外厨娘，似乎……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简单。
林小满微微躬身，依旧是那副恭顺的模样：“谢公公指点，民女记下了。”
初战告捷，她并未有丝毫得意。她深知，这仅仅是开始，尚膳监的水，远比她看到的要深得多。就在她低头收拾灶台时，眼角的余光瞥见，配殿门口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深紫色高级女官服饰、气质雍容的中年嬷嬷，正静静地注视着殿内的一切，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。
那嬷嬷是谁？她的眼神，为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？
林小满的心，微微沉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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