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坤宁宫出来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咸菜。
又蔫，又涩。
那杯茶的苦味，仿佛还黏在我的舌根上，怎么都冲不掉。
我只想立刻，马上，滚回我的承恩殿，把自己埋进厨房里，用油烟味洗一洗我这身晦气。
可我错了。
我错得离谱。
我和裴昭前脚刚踏进承恩殿的门槛，后脚，掌事姑姑锦书就一阵风似的飘了过来。
她满脸红光，手里捧着一沓厚厚的，用红绸系着的拜帖。
那兴奋劲儿，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嫁人了。
“主子，您可算回来了！”
“您瞧，这是德妃娘娘递的牌子，说想跟您叙叙旧。”
“这是淑嫔娘娘的，送来了贺礼，说是上好的东珠。”
“还有李美人，张才人，王选侍……”
她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，嘴皮子利索得像是说快板的。
我的头，嗡的一声，炸了。
我看着她，又看了看她手里那沓比城墙拐角还厚的拜帖。
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这哪是拜帖。
这分明是催命符。
“母妃乏了。”
裴昭清冷的声音，及时响起。
他往前站了一步，小小的身子，正好挡在我前面。
“所有拜帖，都先收着。让她们回去吧。”
锦书脸上的笑容，僵了一下。
她看了看裴昭，又小心翼翼地，觑了觑我的脸色。
“这……太子殿下，恐怕不合规矩。德妃娘娘她们，都是宫里的老人了，这么拒了，怕是……”
“我说，让她们回去。”
裴昭的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意。
锦书的腰，瞬间弯了下去。
“是，奴婢这就去回了。”
她捧着那堆烫手山芋，灰溜溜地退下了。
我长长地，松了口气。
还好，还好有这个怨种儿子。
不然今天，我非得死在这门口不可。
“走吧，母妃。”裴昭拉了拉我的袖子，“儿臣饿了。”
我一听“饿了”这两个字，整个人都活了过来。
“走走走，做饭去！”
我拉着他，绕开那些价值连城的摆设，直奔我的新厨房。
可我还是天真了。
我以为有裴昭这尊大佛挡着，就能清静了。
结果，我饭还没做熟，人就来了。
德妃苏婉仪，亲自来了。
她是五皇子裴启的生母，上次因为那盘桃仁粉的点心，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。
现在，是上门来还人情的。
也是上门来，站队的。
她穿得素雅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，手里牵着一个怯生生的，比裴昭还小一点的男孩，正是五皇子。
“林妹妹，听说你乔迁新居，姐姐特地带启儿过来，给你道喜了。”
她一进来，就亲热地拉住我的手。
她的手很暖，可我却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，挣都挣不开。
我浑身僵硬。
我不会啊！
我不会跟人拉家常啊！
我只能干巴巴地笑：“德妃姐姐……快请坐。”
“坐什么坐，都是自家姐妹。”
她说着，就把一个锦盒塞到我手里。
“一点小玩意儿，不成敬意。妹妹以后，可千万别跟姐姐见外。”
我低头看了看那盒子，沉甸甸的。
我不想收。
可我不敢不收。
我感觉我的脸，已经不会动了。
“母妃，”裴昭端着一盘我刚切好的西瓜走过来，“天热，请德妃娘娘和五弟尝尝。”
德妃看到裴昭，眼睛一亮。
“哟，这就是太子殿下吧，真是越发英挺了。”
她连忙拉着五皇子行礼。
裴昭坦然受了，然后把盘子递给五皇子。
“五弟，吃瓜。”
五皇子裴启，怯生生地看了他母妃一眼，又看了看裴昭。
然后，他伸出小手，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。
“谢……谢三哥。”
有了裴昭这个“社交达人”在中间周旋，气氛总算不那么尴尬了。
可我还是觉得，如坐针毡。
德妃拉着我，问我年宴上的情形，问我陛下都赏了什么，问我承恩殿住得还习不习惯。
她的每一个问题，都充满了善意。
可我听着，却觉得比皇后那杯苦茶，还让我难受。
我应付不来。
我只能“嗯嗯啊啊”地胡乱点头。
脑子里，全是我的那锅排骨汤。
火是不是太大了？
水是不是要烧干了？
好不容易，送走了德妃这尊大佛。
我一口气还没喘匀，锦书又来了。
这次，她脸上带着几分为难。
“主子，贤……柳嫔娘娘，在殿外求见。”
柳若薇？
那个被降了位的贤妃？
她来干什么？
上门找茬吗？
我心里咯噔一下，手里的锅铲握得死紧。
“让她进来。”
开口的，又是裴昭。
我看着他，他冲我安抚地点了点头。
行吧。
反正伸头是一刀，缩头也是一刀。
柳若薇进来的时候，我差点没认出她。
她卸下了所有华丽的珠翠，穿着一身半旧的妃色宫装，脸上脂粉未施，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。
整个人，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，蔫了。
她一进来，看都没看我，直接冲着裴昭，就跪了下去。
“罪妾柳氏，给太子殿下请罪。”
她额头触地，声音沙哑。
我吓了一跳。
裴昭也皱起了眉。
“柳嫔请起，”他侧身避开了她的大礼，“你何罪之有？”
“罪妾……罪妾从前鬼迷了心窍，多有得罪殿下之处，还望殿下恕罪。”
柳若薇抬起头，眼圈红了。
“罪妾如今，已是失势之人。只求殿下和惠嫔娘娘，能看在往日姐妹一场的情分上，饶过罪妾。”
她这是……来认怂了？
来投诚了？
我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，心里五味杂陈。
曾几何时，她还是那个在宫里横着走，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的贤妃。
这才几天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。
这宫里，真是……吃人。
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，裴昭已经开口了。
“过去的事，就过去了。”
他的声音，依旧平静。
“柳嫔既知悔改，便是好事。母妃心善，不会与你计较。”
他三言两语，就把这事定了性。
既给了柳若薇台阶下，又把功劳，都算在了我头上。
柳若薇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，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。
一整个下午。
承恩殿的门槛，真的快被踏破了。
来的妃嫔，络绎不绝。
有真心来投靠的，有来试探虚实的，还有纯粹来看热闹的。
她们送来的礼物，在偏殿堆成了一座小山。
她们身上各种各样的熏香，混在一起，差点把我熏得晕过去。
我像个木偶一样，被人摆布着。
说着言不由衷的话，露着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直到晚霞漫天。
当锦书告诉我，又有两位美人结伴而来时。
我终于，忍不了了。
我猛地站起身。
大殿里，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，都聚焦在我身上。
我看着满屋子的人，看着她们脸上各异的表情。
我深吸一口气。
“我饿了。”
说完，我转身就走。
头也不回地，走进了我的厨房。
“哐当”一声。
我关上了厨房的大门，把外面所有的声音，都隔绝了。
我靠在门板上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整个世界，终于清静了。
我环顾着这个被我弄得已经有些凌乱，却充满熟悉味道的厨房。
闻着空气里飘散的，淡淡的油烟香。
我感觉，我又活过来了。
去他的嫔妃。
去他的宫斗。
老娘只想安安静静地，做个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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