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
石磨沉沉碾岁华，春阳浅浅照残霞。
空庭尚落双飞絮，破壁犹存旧画鸦。
半篓新粮承故味，一筐老物记人家。
莫言此去无踪迹，尚有犁痕印晚霞。
林骁蹲在院角的老石磨旁，手里攥着块粗砂纸，正打磨磨盘上的凹槽。石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，混着从磨坊飘来的麦香，在空气里酿成微甜的暖。磨盘边缘的齿牙已经磨平，像老人豁了口的牙，可母亲总说“这磨转了一辈子，扔了，心就空了”。
“骁儿，往磨眼里撒把新麦试试。”母亲扶着门框站着，手里端着个陶簸箕，里面盛着刚扬净的麦粒，金黄得像撒了把碎金。她的膝盖在早春的风里泛着疼，却非要来看看，说“这磨开春第一转，得我亲手添麦”。
林骁往磨眼里舀了勺麦粒，推动磨盘时，石磨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，像位喘着气的老人。麦粒顺着凹槽往下滚，在磨盘的挤压下碎成细粉，簌簌落在底下的木槽里，带着股清冽的麦香。“娘，您看，还能磨出粉。”
母亲笑了，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：“就说它还能用吧。你爹年轻时总说，这磨是咱家用血汗喂大的，春磨新麦，秋磨玉米，磨出来的面比机器打的香。”她往磨眼里又撒了把麦，指尖沾着的麦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，“那年你出疹子，粒米不进，你爹就是用这磨磨了小米面，熬成糊糊喂你，一勺一勺，喂了整七天。”
林骁的手顿了顿。他记不清出疹子的事了，却记得父亲总爱在磨盘旁的石凳上抽烟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，映着磨盘上的水痕，像幅流动的画。母亲则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择菜，嘴里数落着“烟袋油子蹭磨盘上，面粉都带味”，手上却给父亲的茶碗续着热水。
石磨转得越来越顺，麦粉在木槽里堆成小小的山。林骁直起身捶了捶腰，后腰的旧伤在阴雨天总爱隐隐作痛，像揣着块冰。他想起去年秋天，为了修这石磨，他请了镇上的石匠来，石匠敲了敲磨盘说“这石头都酥了，再磨就得散架”，母亲却红了眼：“不散，它跟了咱一辈子，舍不得散。”
“骁儿，把那袋陈麦也倒进来吧。”母亲指着墙根的麻袋，“掺点新麦，磨出来的面更筋道。你爹就爱这么吃，说‘新麦太冲，陈麦太绵，掺着才合口’。”
陈麦是去年的余粮，母亲用布袋装着，吊在房梁上，说“防鼠，也防日子过着过着就忘了旧味”。林骁解开麻袋绳，麦香混着淡淡的霉味飘出来，像陈年的往事。他忽然在麦堆里摸到个硬物，掏出来一看，是颗生锈的铁环——那是他小时候滚的铁环，不知何时掉进了麦袋，被母亲收了这么多年。
“还在呢。”母亲接过铁环，用围裙擦了擦上面的锈，“你小时候总爱推着铁环围着石磨转，铁环‘哐当’响，惊得鸡飞狗跳，你爹就举着扫帚追你，嘴里骂‘小兔崽子’，却总在你快被追上时，故意慢半拍。”
林骁的嘴角泛起笑。那铁环他滚坏过三个，父亲每次都叹着气说“再买就剁手”，转天却又去镇上铁匠铺打新的，回来时总不忘捎块麦芽糖，塞在他手里说“别告诉你娘”。
磨完两袋麦，日头已经爬到了树梢。林骁把磨好的面粉装进布袋，母亲则蹲在磨盘旁，用小扫帚把凹槽里的残粉扫出来，一点都不肯浪费。“你爹总说，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汗珠，掉地上都得捡起来。”她的手指在磨盘的纹路里抠着，像在数着什么，“这磨盘上的每道沟，都是他推出来的，深的是春麦，浅的是秋玉米，我闭着眼都能摸出来。”
林骁望着磨盘上深浅不一的痕，忽然觉得这石磨像本摊开的书，每道纹路里都写着日子：父亲推着磨杆的背影，母亲往磨眼里添麦的手，他滚着铁环的笑声，还有那些被磨成粉的晨昏与四季。
“娘，进屋歇着吧，我把磨盘冲洗干净。”林骁拎起水桶，往磨盘上泼水时，水花溅起，在阳光下映出小小的彩虹。
母亲没动，只是望着磨盘上的水痕慢慢晕开：“骁儿，你爹走那天早上，还在这儿推磨呢。他说‘磨点新麦，给老婆子蒸花卷’，结果磨了半袋，就……”话说到一半，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。
林骁赶紧放下水桶，给母亲顺气。她的手帕捂在嘴边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，咳完后，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：“他总说，这磨不能停，停了，家就散了。”
林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。他知道，母亲守着这石磨，不是守着件旧物，是守着那些没被磨碎的念想——父亲推磨时哼的调子，磨盘转动的“吱呀”声，还有那些混着麦香的、实实在在的暖。
午后，晚晴挎着竹篮来送新摘的香椿，看见林骁在收拾石磨，便蹲下来帮忙：“林大哥，这磨真该修修了，轴都快磨平了。”
“嗯，过几日请石匠来换个新轴。”林骁说，“我娘说，得让它接着转。”
晚晴往磨盘上撒了把香椿叶，说：“我小时候总爱来你家看磨面，叔推磨的样子可有力气了，婶就站在旁边，把面粉吹得像云似的。”她忽然笑了，“那时候我总问，面粉里是不是藏着糖，不然为啥婶笑起来那么甜。”
母亲坐在门口的藤椅上，听见这话，笑出了声：“傻丫头，是你叔推磨时总偷吃麦粒，被我看见了。”
阳光穿过香椿树的枝叶，落在磨盘上，把麦粉的残粒照得发亮。林骁望着母亲的笑，忽然明白，所谓的“修”，从来不是把旧的换成新的，而是像这石磨一样，哪怕轴磨平了、齿磨秃了，只要还有人推着、爱着、记着，就能把日子磨成粉，蒸成花卷，酿成甜。
傍晚时，林骁把晒干的面粉收进缸里，母亲则在灶房蒸花卷，面团在她手里揉着，像团柔软的云。蒸汽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，混着麦香漫了满院，石磨在暮色里静静卧着，像位守着家的老人。
“骁儿，尝尝刚出锅的花卷。”母亲端着盘子出来，花卷上的褶子歪歪扭扭，却透着股热乎气。
林骁咬了一口，麦香在舌尖散开，带着点淡淡的甜。他忽然听见石磨的方向传来轻微的“吱呀”声，像有人在轻轻推动。转头望去，暮色渐浓，磨盘静静地卧在那里，可他仿佛看见父亲正推着磨杆，母亲往磨眼里添麦，而他滚着铁环，在磨盘旁跑来跑去，笑声被磨成了粉，飘在风里，落在每个春天的麦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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