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
尘埋旧物锁流年，老眼摩挲忆昔缘。
一杖相随穿巷陌，双灯共影照阶前。
牵衣尚觉温犹在，执手犹疑梦未还。
莫道阴阳隔千里，夜阑犹有共枕眠。
林骁蹲在厢房的角落里，正用软布擦拭父亲生前用过的木工刨。刨刃上的锈迹被磨得发亮，木柄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木屑，是父亲刨了一辈子木头留下的印记。墙角的蛛网被他扫到一边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，在刨子上投下细长的光带，像给旧物系了条金绳。
“阿骁，那刨子别擦了，当心伤着手。”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，带着点咳嗽。她拄着父亲的竹杖，站在门槛边，竹杖头的铜箍在阳光下闪着光。母亲的棉裤膝盖处缝了块补丁，是用父亲的旧裤子改的，针脚歪歪扭扭，却缝得格外结实。
林骁直起身，把刨子放进木箱：“没事娘，这刨子擦干净了，还能用来修修家里的桌椅。”他走过去扶母亲，她的胳膊比去年又细了些，像根风干的树枝，却依旧带着熟悉的温度。
母亲的目光落在木箱里的旧物上——父亲的墨斗、母亲的顶针、磨秃的凿子，每件都用布包着，码得整整齐齐。“你爹总说，工具得爱惜，不然关键时候掉链子。”她伸手摸了摸墨斗上的线轴，线轴已经磨得发亮，“他年轻时给人打家具，墨斗里的线总缠得整整齐齐，说‘线直，活儿才正’。”
林骁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，被阳光照得像掺了银线。父亲走后的第十七个年头，母亲的视力已经很差，看东西总眯着眼，却能准确地摸到每件旧物的位置，像在抚摸老友的手。前几日她半夜起来，说听见墨斗“嗡嗡”响，非要拄着竹杖来厢房看看，说“你爹准是在偷偷做木工”。
“我把这些工具搬到堂屋去吧，您想瞧着方便。”林骁提议。
母亲摇摇头：“放这儿好，你爹做活就爱在厢房，说这儿安静。”她往木箱里瞥了一眼，忽然想起什么，“对了，你爹的烟袋呢？我昨儿想给他装袋烟，却找不着了。”
林骁的心微微一沉。烟袋去年就随着父亲的衣物烧了，母亲却总说“在抽屉里锁着呢”。“娘，烟袋在这儿呢。”他从木箱底层翻出个空烟袋锅，往里面塞了点干艾草，“您闻闻，还是您晒的艾草，香着呢。”
母亲接过烟袋，放在鼻尖嗅了嗅，忽然笑了：“对，就是这味儿。你爹总说，艾草烟能提神，刨木头时不犯困。”她把烟袋往桌边推了推，像在递给谁，“老头子，来袋烟，歇会儿再干活。”
林骁没接话，只是往灶房走：“我去给您烧点热水，泡杯您晒的菊花茶。”灶台上的粗瓷碗摆着两只，是父母生前用的，碗沿都有个小豁口，母亲总说“这样喝汤不烫嘴”。
晚晴挎着竹篮进来时，正撞见林骁往碗里倒热水。篮子里装着刚蒸的南瓜饼，热气腾腾的，混着艾草的清香。“婶，林大哥，我娘让我送点饼子来，说南瓜是后山坡摘的，甜得很。”晚晴蹲下来帮母亲捶腿，她的儿子小念已经上了中学，周末总爱来陪母亲说话。
母亲拿起块南瓜饼，往嘴里送了一小口，忽然指着厢房的墙角说：“你看那堆刨花，是你爹昨儿刨木头剩下的，我还没来得及扫。”墙角空空如也，只有几粒灰尘在阳光下飞舞。
晚晴的眼圈红了，往母亲手里塞了块饼子：“婶，这饼子甜，您多吃点。我娘说，吃点甜的，心里暖和。”她给林骁递了个眼色，林骁点点头——晚晴的母亲炖了鸡汤，装在保温桶里，就放在厨房。
父亲的竹杖斜靠在桌边，杖身的漆皮掉了大半，露出里面的竹纹，像父亲手上的青筋。母亲拿起竹杖，用布巾擦了擦杖头：“你爹拄这竹杖摔过两回，一回是在院门口的石板路上，雨天滑；另一回是在后山，被野枣刺绊了。”她把竹杖往旁边挪了挪，“给他放这儿，等会儿他起来，好找着。”
林骁望着竹杖的影子，在地上投下细长的痕，像父亲生前的身影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，父亲总把他架在肩上，竹杖就斜插在腰间，走在田埂上，竹杖“笃笃”敲着土，像在给岁月打拍子。
午后，母亲说想睡会儿，林骁扶她躺在炕上，往她枕边塞了个布偶，是用父亲的旧袜子缝的，眉眼是母亲亲手绣的，歪歪扭扭，却透着股执拗。“娘，睡吧，醒了我给您煮您爱吃的红薯粥。”
母亲点点头，攥着布偶的手渐渐松了，呼吸也变得匀净。林骁坐在炕边，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，忽然觉得那些旧物不是死的——父亲的刨子还在刨着时光的木，母亲的顶针还在缝着岁月的线，而父母的影子，就藏在这些旧物里，在晨光里，在暮色里，在每个被思念浸润的日子里，悄悄陪着他。
晚晴在厨房剥豆子，豆荚的清香混着鸡汤的香漫出来。“林大哥，”她轻声说，“我看婶今天精神头挺好，说起叔的事，眼睛都亮了。”
林骁望着窗外的夕阳，把厢房的影子拉得很长：“她不是糊涂，是把日子过成了念想。”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，火苗“噼啪”跳着，“这些旧物，就是她和爹说话的桥。”
傍晚时，母亲醒了，说梦见父亲在厢房做木工，刨花堆了半屋，他笑着说“给咱孙子做个木马，比镇上买的结实”。林骁往她碗里盛了勺鸡汤：“等天晴了，我就用爹的刨子，给小念做个木马。”
母亲的眼睛亮了：“好啊，你爹的手艺，可不能断了。”她往鸡汤里放了块南瓜饼，“给你爹留着，他总说鸡汤泡饼子，香得能多吃两碗。”
夜色漫进屋里时，林骁点亮了油灯，灯光昏黄，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像幅被岁月浸暖的画。母亲坐在灯前，手里摩挲着父亲的竹杖，忽然说：“你爹来了，就在门口呢，他说‘老婆子，我来接你了，咱去后山看月亮’。”
林骁的心猛地一颤，往门口望去，月光从门缝钻进来，在地上投下细长的痕，像两个人影，手牵着手，慢慢往远处走。他忽然明白，母亲所谓的“一起走”，从来不是生离死别，而是爱到深处，连岁月都拦不住——父亲在母亲的梦里，在旧物的温度里，在每个“你爹说”的瞬间里，等着她，牵着她，把剩下的路，走成彼此最熟悉的模样。
油灯的光渐渐淡了，母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，嘴角带着笑，像终于追上了那个等了很久的人。林骁往灯里添了点油，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，在光线下像落满了星子。他知道，父母从未真正离开，他们在南瓜饼的甜里，在艾草的香里，在每一个被牵挂温暖的日子里，继续陪着他，把这“一起走”的故事，酿成岁月里最绵长的酒，让每个清晨与黄昏，都带着家的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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