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龙城寨，那曾经是矗立于城市心脏的、活着的、呼吸着的黑暗巨兽，如今已不复存在。
取代那庞杂如迷宫般棚户与锈蚀钢筋的，是一个巨大的、边缘依旧闪烁着暗红色余烬的坑洞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、熔化的塑料、以及一种更深层，更令人不安的……像是烧焦的金属与朽坏血肉混合的刺鼻气味。救援人员和消防员像忙碌的工蚁，在坑洞边缘穿梭，他们的呼喊和机械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，试图扑灭那从地底深处顽强冒出的最后几缕青烟。
但这片混乱景象中，最引人注目的，却并非这片废墟本身。
在原本城寨中心的大致位置，矗立着一座绝不应存在于世的造物。
那是一座高达近十米的巨型青铜蒸汽钟。它的风格古老而怪异，布满了深绿色的铜锈，却又从铆接的缝隙中，不断喷吐出嘶嘶作响的白色蒸汽。钟盘上没有数字，只有一系列扭曲的、仿佛活着的螺旋纹路。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，是它的钟摆——那并非冰冷的金属，而是一截明显属于人类的、森白的脊椎骨！它以一种精确得近乎残忍的节奏，在蒸汽的推动下，左右摇摆，每一次晃动，都仿佛敲击在在场所有目睹者的灵魂深处。
“当——”
整点到了。
青铜钟内部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，那截脊椎钟摆剧烈地颤抖起来。随之响起的，并非洪亮的报时乐，而是《东方之珠》的旋律。只是这旋律被扭曲、拉长，音调变得诡异而粘腻，仿佛是通过某种濒死生物的喉咙哼唱出来，夹杂着蒸汽泄压的“呲呲”声和细微的、像是骨骼摩擦的“咔哒”声。
这变调的乐曲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，压过了所有的嘈杂，如同一首为旧日送葬、又为新时代揭幕的亵渎圣歌。
……
莫偲（阿柒）站在警戒线外，呆呆地望着那座青铜钟。他的左眼，那只由黑市医生安装、来历不明的机械义眼，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。城寨核心爆炸的瞬间，一道无法形容的强光混合着超越人类理解的信息流，如同海啸般冲入了他的视觉处理器。
他甩了甩头，试图驱散那种不适感，然后下意识地再次睁开了双眼。
世界，变了。
在他的右眼看来，周围依旧是废墟、浓烟和忙碌的人群。但在他的左眼——那只机械义眼里，一切都覆盖上了一层诡异的叠加图层。
他看到的不是血肉之躯，不是悲伤或焦虑的表情。他看到的，是每一个行走的路人、每一个呼喊的救援人员体内，都清晰地呈现出一种精密而冰冷的内部结构——无数微小的、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齿轮，在由半透明的能量管道和闪烁着微光的神经线缆构成的框架内，高速而无声地转动着。心脏的位置被一个搏动的、类似微型蒸汽核心的装置取代，血液流动则像是金色的机油在循环。
这些“钢铁灵魂”形态各异。有些人的齿轮运转顺畅，散发着稳定的蓝光；有些则显得晦暗、卡涩，甚至带着锈迹；而少数几个，比如正在不远处指挥的一名警官，其胸腔内的主齿轮上，赫然烙印着一个微缩的、不断旋转的黄印！
阿柒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。他看到了表象之下的“真实”——这座城市，这里的每一个人，难道都只是某种庞大、无情机械的零件？
他猛地转头，看向身边倚着墙壁、面色苍白的风叔。
在机械义眼的视野里，风叔的形态更加惊人。他体内并非完全由齿轮构成，而是无数细小的、古老的算筹和龟甲在缓缓流转，散发出柔和的、抵抗着周围钢铁洪流的青色光芒。但这道光芒，正被一股无形的、来自那座青铜钟的锈蚀力场不断侵蚀着。
“风叔……你的……”阿柒张了张嘴，声音干涩。
风叔摆了摆手，示意他不用多说。老人手里紧握着他那面祖传的罗盘，此刻，罗盘上的指针并非指向北方，也不是指向任何已知的地理方位，而是像被焊死了一般，死死地指向维多利亚港对岸，那座象征着回归与繁华的——会展中心新翼。
“唔使睇了……”风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深藏的恐惧，“我哋阻断咗一次献祭，但系……更大嘅循环开始咗。个罗盘，由爆炸嗰一刻开始，就只系指向嗰度。”他抬手指向会展中心，“下一轮……佢话，下一轮循环，在2047年。”
2047。香港回归五十周年。一个普通而又特殊的年份。此刻从风叔口中说出，却带着一种末日审判般的沉重。
阿柒咀嚼着这个数字，又看向风叔体内那苦苦支撑的算筹青光，以及罗盘上那不容置疑的指向。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。这不是结束，甚至连中场休息都算不上。这只是一幕落下，另一幕更加荒诞、更加宏大的戏剧，已然拉开了帷幕。
……
与此同时，城市的其他角落，一种奇异的“常态”正在迅速回归，或者说，是一种被精心编织的“遗忘”正在覆盖真相。
“本台最新消息……”街边电器行的电视里，穿着得体的新闻主播，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播报着，“关于昨日九龙城寨区域的巨大爆炸声及震动，政府相关部门初步调查后认定，系盘踞于城寨内的不法分子，因分赃不均，引爆其私自囤积的烈性炸药所致。此次意外事故造成多名黑帮成员伤亡，具体数字仍在核实中。警方重申，打击一切有组织犯罪……”
画面切换，开始播放航拍的回归纪念日烟花汇演录像。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紫荆花的图案，绚丽夺目。
“哇！今年的烟花真系好靓啊！”一个路边茶餐厅里，捧着奶茶的年轻女孩对同伴感叹。
“系啊系啊，比旧年更好睇！不过琴晚城寨那边嘭嗰一声，真系吓死人，原来系班黑社会自己炸自己，真系抵死！”同伴附和道，语气轻松，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。
报纸的头版头条，也大多被“黑帮火并引发大爆炸”、“警方雷霆扫荡罪恶温床”之类的标题占据。角落里或许有一两篇报道提及了“少数居民声称目睹怪异现象”，但很快就被淹没在主流叙事的海量信息中。
真相，在那座不断用变调旋律报时的青铜钟的阴影下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人们的注意力被引导、被分散，恐怖的现实被包装成了一起司空见惯的社会新闻，甚至成为了茶余饭后调侃的谈资。黑色幽默莫过于此——用最绚烂的烟花，掩盖最深邃的黑暗。
……
几天后，封锁区边缘。
阿柒和风叔再次来到这里。那座青铜蒸汽钟依旧矗立，喷吐着永不枯竭的蒸汽，脊椎钟摆不知疲倦地摇晃。官方似乎暂时无法处理它，或者……在某种更高层面的意志影响下，选择性地忽视了它。
阿柒的机械义眼依旧能看到那无处不在的“钢铁灵魂”，他必须极力控制，才能不让自己的视线穿透路人的躯体，去窥探他们内在的齿轮构造。这种能力不再是偶尔的幻觉，而成了一种持续的、令人崩溃的负担。他看到了邮差体内负责规划路线的精密齿轮组，看到了小贩体内计算成本的生锈算盘珠，看到了情侣心中代表爱意的、却依然在冰冷转动的粉色小齿轮……
整个世界，在他眼中，已经变成一个巨大而疯狂的车间。
风叔的情况同样糟糕。他的罗盘依旧固执地指向会展中心，仿佛那里才是这个世界新的磁极。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，眼神中充满了对既定命运的无力感。
“爆炸……炸毁咗城寨呢个‘肿瘤’……”风叔的声音沙哑，望着那巨大的青铜钟，“但系，佢同时都……打开咗某个‘开关’。或者，唤醒咗啲乜嘢。我哋以为我哋喺度对抗疯狂，但可能，我哋只系帮佢完成咗一次……系统升级。”
他抬起手，指向那座在夕阳下泛着诡异青铜光泽的巨钟，以及巨钟后面，那片被清理出来、仿佛等待着重新建设的废墟。
“睇下啦，阿柒。呢度就系新世界嘅中心。一个用旧日骸骨同钢铁齿轮构建起嘅……新世界。”
阿柒沉默着，他的机械义眼中，倒映着那摆动的脊椎钟摆，以及钟盘上那些仿佛在嘲笑着世间一切理性的螺旋纹路。
爆炸没有带来毁灭，而是带来了一场更加无声、更加彻底的畸变。旧的规则正在瓦解，新的、陌生的、冰冷的规则正在生成。他们失去了熟悉的战场（九龙城寨），却迎来了一个更加广阔、也更加令人绝望的牢笼——整个香港，或许，是整个未来。
《东方之珠》的变调旋律，再次准时响起，如同为新世界敲响的晨钟。
而他们的战斗，才刚刚开始。或者说，以另一种他们尚未理解的方式，重新开始了。
---
喜欢港诡朋克请大家收藏：(m.tcxiaoshuo.com)港诡朋克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