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为我挡住黑夜,我为你拨开阴云。」
窗外,天色已现出鱼肚般的灰白。
她额头抵着林念州的胸膛,那片衣料下的心跳,沉稳而有力,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的生命仍在延续的声响。
林念州感觉到,她身体的颤抖正一点点平息。
“走吧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温和,“回病房去,这里有我。”
林满缓缓抬起头,那双哭到红肿干涩的眼睛里,一片茫然的空洞。她点了点头,在迈步的瞬间,身体猛地一晃,险些摔倒。
林念州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,眉头紧锁起来。他看着她那张比白墙还要苍白的脸,心底的角落被狠狠刺痛。
没有丝毫犹豫,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,宽阔而坚实的后背转向她。
“上来。”
林满有些发愣。
“我背你回病房。”林念州没有回头,语气里带着命令口吻:“一晚没睡了。你腿也在康复期,不要命了?”
她看着眼前这个坚挺的后背。记忆中,曾属于倔强清瘦的少年,而此刻,它已然足够宽厚,足以暂时承载起她摇摇欲坠的世界。
没有拒绝,也没有客套。
林满沉默着,轻轻地全然趴上了他的背。
林念州的身体僵了一下。在他的设想中,她或许会挣扎,会推拒,会用那层坚硬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。甚至准备好了下一句说辞。
她没有。
这份突如其来,全然的信赖,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,也更滚烫。
他不再说话,只是用手臂稳稳地托住她,一步一步,走得格外平稳,走向她的病房。
清晨空寂的走廊里,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,和他背上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,压抑的呼吸声。
林满双手扶着他的肩,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。
“他会醒过来的。”林念州的声音很轻,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。
“在那之前……别一个人硬扛着。”他顿了顿,走廊尽头的光线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轮廓,“林满,你也可以……依靠我。”
话里藏着克制,藏着一份被身份与过往死死压抑的情感。
林满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,从喉咙深处,发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单音。
“……嗯。”
轻得像一声叹息,代表着她放下了所有的防备与倔强。
林念州敏锐地察觉到,背上的人情绪似乎在滑向求死的边缘。他见过太多在重症科室外的家属,因无法承受巨大的情绪落差,产生极端的想法。
她骨子里倔犟,敏感……让他心惊。
林念州目视前方,用一种平静却坚定的语气:“没有结束前,都要坚强。不要胡思乱想。他不放弃,你更不能放弃。”
林念州的话,击中了林满心中最脆弱的那个点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曾被自己伤害过的男孩,此刻却反过来,用通透的温柔安慰着自己,甚至……看透了自己一闪而过,可怕的念头。
愧疚与感动交织成一股暖流,在她冰冷的四肢百骸中,艰难地流淌。
“……好。”
这一次的回答,比刚才多了一丝力气。
回到病房,林念州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,拉过被子盖好。他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去护士站,端来了她的饭餐。
“吃点东西,然后把药吃了。”他将餐桌板架在床上,把食物一一摆好,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。
林满麻木地拿起勺子,将食物送进嘴里。
他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安静地看着她,没有催促,也没有多言,只是用一种沉默的陪伴。
直到看着她吃完小半碗粥,将药片和着温水吞下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才流露出一丝放松。
药效渐渐上来,混合着彻夜未眠的疲惫。
她的眼皮越来越沉……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,看到林念州站起身,为她掖了掖被角。
他逆光而立,窗外黎明的微光,为他镀上柔和的金边。那张写满疲惫的脸上,眼神却沉静如星。
他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,确认她已沉睡,才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。
门被轻轻带上,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。
林满这一觉睡得格外沉。
没有噩梦,没有惊醒,像是将连日来悬在悬崖边上的心,暂时安放回了平地。
当她再次睁开眼时,窗外的阳光已不再是清晨的熹微,而是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橘色。
病房里静悄悄,空气中还残留着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。
她动了动身体,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冰冷似乎消散了许多。
小腿的伤口是林念州离开前,让护士重新包扎的。身体的疲惫仿佛被那场深沉的睡眠涤荡一空,只剩下一种安宁的平静。
床头柜上,放着一杯温度刚好的水和一份尚未打开的晚餐。
接下来的两天,林念州没有再出现。
林满的生活恢复了康复的规律,等着顾沉的醒来。
她按时吃饭、吃药,配合医生做腿部的康复训练,其余的时间,就在下午三点,雷打不动地去IcU的探视窗前,站半个小时。
顾沉依旧安静地躺着,各项数据依旧平稳。
林念州,没有再见过。
重症监护室的值班医生,都换成了别的医生。
第三天下午。
她做完康复,护士推着轮椅去花园透气。
经过护士站时,两个年轻护士压低声音的交谈。
“唉,听说了吗?IcU的林医生,被张主任罚写三千字检讨,还记了个大过处分,直接调去急诊科了。”
“可不是嘛!就为前几天半夜违规带家属进IcU那事儿。听说张主任气得拍桌子,要不是几位专家力保,他年底的职称评定就全泡汤了……”
“林医生年轻有为,平时对我们这些护士也客气。你说他图什么啊?被带进去的人,我看着冷冰冰的,不知道她和林医生什么关系,违反规定带进去……”
“嘘——别乱说!”
后面的话,林满已经听不清了。
他用自己光明的职业前途,为她的崩溃和恐惧,支付了代价。
而他,从头到尾,一个字都没有提。
护士看着她瞬间血色尽褪的脸,慌了神:“林小姐?您没事吧?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林满缓缓摇了摇头。
她让护士离开,独自坐在花园的长椅上,拿起手机,找到了那个名字。
电话接通,温执杭温润的声音传来:“林满?是顾沉他……”
“他没事。”林满打断了他,声音里是异样的平静,“温医生,有件事,想请你帮忙。”
温执杭显然愣了一下:“你说。”
“你们温家,和这家医院的院长,是不是有些交情?”
“……算是。怎么了?”
“重症科的林念州医生,因为我,被记了处分。”林满用最简洁的语言,陈述了事实。
“我想请温伯伯出面,跟院长打个招呼,把这处分……撤销掉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。温执杭的语气带着几分探究:“林满,我当然会帮你。只是,你和这位林医生……”
他想问的,林满心知肚明。
她握紧手机,目光落在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上,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关于原生家庭沉重的巨石,在这一刻,被她亲手搬开。
“因为,他是我弟弟。”
没有任何前缀,没有任何解释。是在经历了人生破碎和失去过后,她对他身份,最终的唯一定义。
电话那头的温执杭,瞬间明白了这句话里蕴含的所有重量,不再追问。
“我明白了。你养好身体,这件事,交给我。”
“谢谢。”
挂掉电话,林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。
在这黑暗的日子,是林念州一次次将她从崩溃的悬崖边拉了回来。
她知道,他克制的支撑背后,藏着怎样的深情。
可她唯一能回应的,也唯一想回应的,便是这份迟到了太久,属于家人的守护。
翌日。
通知从医院高层,下达到急诊科,林念州的处分被正式撤销。
效率高得令人咋舌。
张主任亲自将林念州请进了办公室,那张平日里严肃刻板的脸上,此刻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意。
“念州啊,”他亲热地递过一杯上好的龙井,姿态放得极低,“你看这事闹的!是我官僚主义了!你有个这么……这么厉害的姐姐,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说呢?”
他搓着手,语气里满是懊悔:“我实在眼拙,真不知道十二病房的顾先生,就是你的姐夫。这……这都是我的疏忽!以后,医院还要多多仰仗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啊!”
办公室里,昂贵茶叶的香气,都掩盖不住那股谄媚背后,令人作呕的势利味道。
林念州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,袅袅的茶香似乎都带着不真实的荒诞感。看着眼前这张判若两人的脸,心中竟没有愤怒,只感到滑稽。
他没有去碰那杯茶,只是淡淡地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:
“是。救姐夫,帮姐姐,天经地义。”
“对对对!天经地义!”张主任如蒙大赦般连连点头。
林念州不知道林满背后,究竟动用了何种力量,能让三甲医院的院长亲自出面,不仅撤销处分,甚至许诺了明年破格提拔的优待。
这份力量,让他清晰地意识到,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躲在暗处默默守护的女孩了。这份力量,与他无关。
她有了她的世界,她的铠甲,和她的……顾沉。
走出办公室,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。
林念州自嘲地笑了笑。这份被强行施加的“恩惠”,带着温暖的重量,也带着提醒他出局的刺痛。
去了她的病房,人不在。他拿起搭在床尾的毛毯,转身走向花园。
远远地,他看到了林满。
她独自坐在长椅上,轮椅被收在一旁。她放空地望着远处一株落尽了叶子的梧桐,仿佛在看另一个孤独的自己。
深秋的风有些凉,吹起她鬓边的碎发,平添了几分萧瑟。
林念州放轻了脚步走过去,将带着病房暖意的毛毯,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。
林满回过神,看到是他,空洞的眼睛里漾开一丝真实的暖意:
“谢谢。”
“该说谢谢的人,是我。”林念州在她身边坐下。
林满笑了笑,语气里带着释然。
“举手之劳而已。”她顿了顿,认真地看着他,“林念州,以后有任何困难,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,都可以跟我说。”
林念州的心,在那一瞬间被轻轻地撞了一下。
他看着她清澈坚定的眼睛,沉默了片刻,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,必须得到答案的问题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:
“……是以弟弟的身份吗?”
林满迎着他的目光,眼神清澈而坦然,没有丝毫的闪躲。
“只有这个身份,才能让我……心安理得地护着你。”
护着你。
不是帮你,没有补偿,是护着。
拒绝了所有爱情的可能,却也赋予了这份关系最坚固,最纯粹的内核。
没有施舍,不是亏欠,是家人之间理所当然的双向守护。
林念州喉结滚动了一下。胸中那份压抑了多年滚烫的情感,仿佛找到了最终的出口,化作了一声释然的叹息。
他看向远方的晚霞,问出一个问题。
“他对你好吗?”
“很好。”
林满回答得毫不犹豫,眼中盈满了柔光。
“那就好。”
那就好。林念州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。
那份压抑地爱恋,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原罪。他想替母亲偿还,想抚平她身上的伤。如今,他好像终于不必再赎罪了。
她生命中那个能给予她炽热爱意的角色,已经有了归属。那么,属于家人的港湾和退路,就由他来完成。
以弟弟的身份,不逾矩地爱她一生。
这份爱,不必再被压抑,只是换了一种更坚韧、更长久的方式存在。家人,意味着永远的托举与凝望。
阳光将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,最终交汇在了一起。
林满也凝视着天边那抹残阳。她终于可以坦然地承认过去,她对林念州刻意的疏远与冷漠,是一种多么不公的迁怒。
她将对那个女人的恨,分了一半到这个无辜的少年身上,用尖刺逼退他所有善意。
如今是这个被她伤害过的少年,在她最绝望的时候,从废墟中为她撑起了一片天。
这无关爱情,是一种比爱情更稳固、更无法割舍的联结,是……家人的托举。
两人静静地坐了许久,直到秋风带来了更深的凉意。
“跟我说说他吧。”林念州轻声开口。
林满的目光,缓缓落在了覆在自己身上的毛毯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柔软的羊绒质地,仿佛描摹出另一个人的温度和气息。
“这条毛毯,是他的……”
“我们四年前……离婚了。”
“之后我去了法国,创立了我的品牌。然后我回国……”
她就那样,语速不快,却再也没有停下,像是打开了一个从未对外人开启的匣子。
只属于她和顾沉的世界。
讲那场误会重重的离婚,讲在异国他乡的日夜,讲回国后每一次商场交锋下的暗流涌动,是每一次不由自主的靠近。
林念州安静地听着。在脑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、有血有肉的顾沉;同时也拼凑出了一个,他从未真正了解过,伤痕累累却又顽强生长的林满。
从她的声音里,听出了那种被爱浸润得严严实实之后,才会有的全然笃定与温柔。
最后,她讲到了集团的楼顶。
“……那把匕首……其实,那把匕首是冲着我来的。”
林满的呼吸变得急促,她紧紧抓住身上的毛毯,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能给她力量的温度。
“我没看到……是他……”
“他挡下了。”
“我甚至没听见那把刀捅进去的声音……他抱着我,对我说‘别怕’……”
说到这里,她再说不下去。
林念州的心,被那句“他挡下了”狠狠地攥紧。他终于具体且清晰地明白了,那个躺在IcU里的男人,是以何种方式,将自己的生命烙印在了林满的灵魂深处。
那是一种,他永远无法替代的深刻。
林念州压抑了八年,混杂着愧疚与爱慕的情感,在顾沉对她献祭般的爱面前,渺小得无所遁形。所有不甘与执念,冰消瓦解。
他好像……真的,终于不必再赎罪了。因为,已经有人用比他深刻千百倍的方式,爱着她,也救赎了她。
天色,渐渐暗了下来。晚风穿过树梢,带来入夜的凉意。林念州沉默地起身,将她身上的毛毯拉高了一些,盖得更严实。
“风大了,”他说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他站起身,熟练地打开轮椅,半蹲在她面前,语气平静与温和:
“我扶你。”
林满没有拒绝。
林念州扶着她坐稳,为她盖好毛毯,然后才抬起头,眸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。
“谢谢你,”林满的声音很轻,却无比真诚,“愿意听我说这些。”
他看着她,缓缓地摇了摇头。
“家人之间,不说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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