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三，祭灶的烟火气在流民屯上空袅袅升起。空气里弥漫着麦芽糖的甜香，这是李窑工反复试验后才成功的稀罕物。妇人们用这粘稠的糖瓜小心地涂抹着吴秀才绘制的简陋灶王爷画像，嘴里念念有词。这简单的仪式，却让许多历经苦难的流民眼眶发热——他们终于不再是祈求明日活命的孤魂，而是有了可以守护的“家灶”，有了对未来的念想。
石锤领到了一小块糖瓜，他没舍得立刻吃完，仔细包好揣进怀里。今夜轮到他带小队巡防西北面的山梁，那甜味可以驱散些寒气。他想起去年此时，正和垂死的爹娘蜷缩在破庙漏风的角落，分食最后一点发霉的干粮。娘把仅有的半块饼塞给他，说：“锤儿，吃了就不冷了。” 如今，娘不在了，但这掌心一点甜，却比那半块饼更让他心头酸胀。这甜，是活下来的滋味，更是他必须用命去守护的东西。
屯子里看起来一片祥和。新垦的坡地已规划好明春的作物；学堂里传出丫丫教孩童认字的清脆声音；张五的铁匠铺叮当作响，正尝试打造更省力的犁铧。然而，林川心头却压着石头。张溥的密信提到，朝廷派出的税监太监已出京，督饷手段酷烈，所到之处民怨沸腾。更让他警觉的是，孙小眼在西部深山里发现了废弃矿坑中有组织活动的痕迹，不像普通流民，倒像在勘探矿脉。乱世中，资源往往意味着祸端。
这潜在的危机尚未显现，内部的摩擦却悄然滋生。张五和李窑工之间较上了劲。张五嘲笑李窑工新烧的带釉陶碗“花里胡哨，不经磕碰”，李窑工则反唇相讥张五打的柴刀“笨重得像块铁疙瘩”。这竞争起初带着火药味，直到林川让他们合作试制一种带陶制烟囱的铁皮取暖炉，两人才不得不坐下来，一边争执一边琢磨，竟也碰撞出些改进的思路。无形的竞争，推动着粗糙的手艺向实用和精细慢慢演进。
吴秀才近来有些郁郁寡欢。他满腹经纶，却发现除了教孩童识字，在屯子里似乎并无大用。他尝试给巡逻回来的赵铁柱讲解《孙子兵法》，赵铁柱却听得直打哈欠：“先生，咱就知道占住高处，弓箭火铳招呼，冲近了就砍，哪那么多道理？” 林川见状，拿来一本《民兵辑要》，指着上面的简易阵型图说：“吴先生，铁柱他们需要的是这个。但您能否将‘上兵伐谋’、‘知己知彼’的大道理，化成他们能懂的小法子？比如如何让敌人误判我方人数，如何让箭射得更准？这才是真学问。” 吴秀才怔住半晌，终于开始将他皓首穷经的学问，努力与脚下这片土地的实际需求相接榫。
年关也是人情往来的关口。有周边受过恩惠的村民悄悄送来几只风干的野兔，也有行脚的货郎想用些小玩意儿换取屯里产出的红薯干。如何处置这些“外财”，成了新问题。全数充公，未免不近人情；允许私受，又恐坏了刚立起的规矩。议事会上争论一番后，定下章程：外来赠礼需登记入公账，折算成“薯金”计入受赠家庭；同时，公中拨出专款，慰问屯内鳏寡孤独。规矩之下，亦存温情。
最让林川耗费心神的，是第一起复杂的内部纠纷。两户人家因宅基地边界和一棵老枣树的归属闹得不可开交。没有现成律条可依，林川便在祠堂前召集众人公开评议，让双方陈述，邻里作证，王老栓等长者依据乡俗常理发表意见。最终裁定宅基以旧标记为准，枣树因其果实曾惠及多家，定为公有，收获由公中分配。裁决过程与结果被吴秀才郑重记录在案，成为了日后判例的雏形。
夜幕降下，祭灶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。林川站在哨塔上，望着雪地里巡逻队员身影拉长。屯子里灯火零星，寂静中透着一股紧绷的安稳。货郎白日里闲谈时那句“出头的椽子先烂”言犹在耳。他知道，眼前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河面，底下暗流汹涌。税监的威胁、山中的疑踪、内部的摩擦，都是潜在的裂痕。但他也看到，石锤们守护的决心、王老栓们自发的互助、张五李窑工的较劲、吴秀才的转变，以及那套在磕绊中逐渐成长的仲裁规矩——这些，才是这片土地下悄然深扎、相互纠缠的根须，是抵御严冬的真正力量。年关难过，但总要一关一关地过。
（第三十一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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