爆竹一声除旧，桃符万象更新。流民屯迎来了第一个勉强算得上安稳的年节。尽管物资匮乏，但人们还是尽力营造着节日的气氛。王老栓带着几个老汉，用红纸歪歪扭扭地写了“五谷丰登”、“出入平安”的春联，贴在祠堂和各家窝棚的门柱上。丫丫和女人们用巧手将干枯的藤条和野果编成简陋的挂饰，点缀着单调的屋檐。空气中飘着蒸薯糕的淡淡甜香，那是将红薯捣碎混合少许杂粮蒸制的，虽粗糙，却是孩子们眼中难得的美味。
大年初一，按照林川提议的新规矩，屯子里举行了简单的团拜。没有磕头跪拜的繁琐礼节，众人聚在祠堂前的空地上，由林川和王老栓代表，向大家作揖致意，感谢过去一年的同心协力，期盼新岁的平安顺遂。随后，公中拿出了预留的一点积蓄，给每户分发了微薄的“压岁薯金”，虽只能换几两盐巴，却让家家户户感到了“公家”的体恤与规矩下的温情。
然而，祥和之下，细微的裂痕也在滋生。第一桩纠纷，起源于一口井。屯子里仅有的一口甜水井，位于张五家窝棚附近。平日里大家约定俗成，依次取水，相安无事。但过年期间用水量增大，李窑工家的半大小子打水时与张五的徒弟因先后顺序争执起来，少年气盛，推搡间差点动起手。李窑工闻讯赶来，护犊心切，话里话外指责张五家“近水楼台”，占用了更多井水。张五脾气火爆，觉得受了冤枉，反唇相讥李窑工“烧窑费水更多”。一口井，牵出了资源分配这个最敏感的问题。
消息传到林川这里，他没有立刻裁决，而是先让吴秀才去了解情况，又私下询问了平日负责维持打水秩序的几个老人。他发现，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压力下确实容易出现模糊和不公。简单地各打五十大板，或者强行规定更细的取水时间，都难以服众，反而可能激化矛盾。
下午，林川将张五、李窑工和几位长者请到井边，也让围观的多民都留下。他没有先评判谁对谁错，而是指着那口井，缓缓说道：“这口井，是咱们屯子的命脉。没有它，咱们活不到今天。它靠近张五家，是地势使然，不是张五的过错。李窑工烧制器具，确实需要水，也是为了大伙。” 他先肯定了两方各自的贡献和需求，平息了火气。
接着，他话锋一转：“但规矩不能只靠自觉。从今日起，咱们立个新章程。公中出人，每日早、中、晚三个固定时段统一打水，按户分配定量。特殊用水如烧窑、建屋，需提前向议事会申请，核准后由公中协调。这打水的人，由各户轮流担任，以示公平。大家看，可好？”
这个方案，既保证了基本公平，又承认了特殊需求，还将管理责任分摊到每家每户。张五和李窑工对视一眼，都觉得自己没吃亏，也都没占着额外便宜，气也就顺了大半。围观的众人也觉得此法周到，纷纷点头。一桩可能酿成更大风波的纠纷，在公开、透明的协商中得以化解。吴秀才在一旁默默记录，他意识到，林川处理的不仅是纠纷，更是在构建一种超越乡约宗法、基于公共事务管理的新秩序雏形。
年节的欢愉还带来了另一重意想不到的“烦恼”。周边村落一些受过流民屯恩惠的村民，或是单纯好奇者，趁着走亲访友的机会，来到屯子附近张望。他们看到整齐的田垄、加固的窝棚、精神面貌迥异于寻常流民的乡勇，眼中充满了惊奇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。有胆大的，试图用自家腌制的酸菜或几只鸡蛋，换取屯里产出的红薯干或那传闻中能粘掉牙的糖瓜。
这种自发的物物交换，让林川看到了未来贸易的萌芽，但也警惕可能带来的风险——外来者可能带来外界的信息，也可能带来探子或疾病。他让孙小眼留意这些外来人员的言谈，并定下临时规矩：所有外部交换必须经过王老栓等长者登记，集中在屯外指定地点进行，且不得深入屯内核心区域。
丫丫对这些外来的小物件充满了兴趣，尤其是一个小姑娘换给她的一个粗布缝制的、造型拙朴的小布老虎。她拿在手里反复看着，眼中流露出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喜爱。林川看到后，温和地对她说：“喜欢可以留着，但要知道，咱们现在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，每一步都要踏稳。外面的东西好，但也要分清哪些能要，哪些会带来麻烦。”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将小布老虎小心地收了起来，那份单纯的欢喜里，也掺入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审慎。
夜幕降临，年节的喧嚣渐渐散去。屯子里恢复了宁静，只有巡防队员规律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响。林川站在哨塔上，望着零星灯火。他想起白天的井边纠纷、外来村民好奇的目光、丫丫收起布老虎时的眼神。这些琐碎的日常，远比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更真实地勾勒出这个新生社群的轮廓。矛盾会不断产生，外界的目光会越来越复杂，内部的欲望也会随着生存条件的改善而萌动。如何平衡公平与效率，如何保持开放与警惕，如何引导欲望而非压制人性，这些课题，将伴随着流民屯的成长，贯穿始终。年味终将散去，但生活提出的考题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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