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角的冰棱滴着水，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时，楚明正用竹刀刮去雪梭上的残雪。少年的鞋帮沾着泥，是清晨去后院挖雪下的草芽时蹭的，此刻被融雪浸得发潮，在“归墟续篇”的梅枝纹旁踩出串浅印，像给红蕊添了些根。
“雪梭要朝南开，”阿依古丽的声音从染缸边传来，她正用融雪水调新捣的迎春花粉，小辫上的白绒球换了串嫩黄的花骨朵，是小石头从墙根掐的，“兰珠姐说化雪时的木头会返潮，晒足了太阳，线才不会霉，像草芽要顶着雪壳钻才够劲。”
楚明转了转雪梭的角度，梭身上的冰裂纹在阳光下渐渐淡了，光痕顺着梅枝纹漫开，在朱砂花瓣上织出层浅金，像春阳吻过的红。“你闻这味，”少年深吸口气，融雪的潮混着泥土的腥，“比深冬的雪纹多了点活，像把冻硬的地都泡软了。”
波斯少年的信鸽落在葡萄架上，脚上的信管沾着点泥，展开的信纸边缘卷着，像被路途中的雨打湿过。“商队到了河谷，”楚昭念着信，“说雪化的溪水漫过石头，像咱们织的星湖纹活了过来，他捡了块带水纹的石头，说要嵌在新织机上。”
阿依古丽把信纸往染缸旁的竹竿上一晾，春风吹得纸页哗哗响：“让他多看看溪边的新草，回来好教我们织‘返青纹’。”她用迎春花粉线在雪纹锦的留白处绣了个小小的芽，尖上点着星砂，像刚从雪地里探出头。
兰珠提着竹篮从回廊过来时，篮子里的陶盆发着豆芽，嫩白的芽顶着点黄，像堆会喘气的玉。“江南的绣娘寄来的谷种，”她把陶盆放在暖炉边，谷香混着潮气漫开来，“说和化雪水一起泡，织‘春生纹’时能带着劲，摸布时像触着要冒头的笋，越暖越鼓。”她拿起缕芽黄线往梅枝的根部织，丝线在光里颤，果然带出串极淡的绿，像根在土里伸。
周明远扛着架新织机从工坊出来，机身上的冰裂纹里嵌着些新采的青苔，被他用融雪水浇了浇，润得发亮。“小石头做的‘芽梭’，”老周把织机往地上一放，声音被鸟鸣衬得格外清，“梭尖刻了个小芽，走线时会在布面留下尖痕，像草芽真的顶破了土。”他用芽梭在雪化的痕迹旁试了试，果然织出道弯弯的绿，与墙根钻出的迎春芽一般无二。
小石头背着书箧从典籍阁跑下来时，书箧上的琉璃珠挂着融雪水，在阳光下晃出彩虹，像串会下雨的果。“楚大哥，兰珠姐，”他从书箧里掏出张带着泥痕的拓片，上面的草纹与阿依古丽绣的芽隐隐相合，“李老先生在归墟烽燧的排水沟里找的，说这是‘春养纹’，雪水越泡越绿，和咱们现在要织的返青纹像一个模子。”拓片上的草叶间还沾着粒谷种，像刚从土里蹦出来的。
楚昭走进织天坊时，手里的青瓷碗盛着些雪化的溪水，水里漂着片梅瓣。“刚从后院溪里舀的，”他把碗往石桌上一放，溪水在碗里轻轻晃，“和迎春花粉一起调，染出的线会带点甜，像春水里的蜜。”他用梅瓣蘸了点水，往新织的草芽上抹，湿痕让黄更润，像刚被雨洗过。
阿依古丽凑过来看，花骨朵上的露水掉进碗里，溅起的水珠打湿了拓片。“守陵人也在化雪时织过锦吗？”少女的声音软得像溪边的柳，“像拓片里画的那样。”
“定是织过，”楚昭指着拓片上的草生方位，恰好在梅枝的西北侧，与织天坊墙根的迎春丛分毫不差，“不然拓片不会泡在水里，定是有人特意让雪水浸过锦缎，让谷种和星砂吸足潮气，变得更活，像给丝线喂了春。”他把拓片往雪纹锦上接，春风一吹，两道纹在布面鼓胀，像草与雪在换妆。
未时的太阳晒得融雪发烫，织天坊的窗台上，冰棱化成的水顺着窗棂往下淌，在布面织出细流。楚明和阿依古丽用芽梭织机续织“草破新雪”，绿线在残雪纹里钻，星砂的光痕跟着芽尖走，像小蛇在雪下游；兰珠蹲在陶盆旁翻豆芽，芽香混着谷香，漫得满坊都是；周明远在给织机的木轴涂松脂，轴转起来时，香得像走过片新松。
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又来了，手里攥着个布缝的小青蛙，青蛙的肚子是用春草线绣的。“我要织条返青的河，”她把青蛙往织机旁一放，春风掀起布角，露出里面的水纹，“用融雪线织浪，草绿线织岸，让所有的芽都有地方喝水，快点长大。”楚昭蹲在她身边，帮她把混了谷种粉的绿线穿进芽梭，少女的手指被春风吹得发红，他便用掌心护着她的手走线，两人的影子投在“归墟续篇”上，像两株刚冒头的草。
傍晚的霞光把融雪染成粉，织天坊的布面上，新纹在光里泛着嫩，像浸在春水里。楚明织的草芽在残雪里顶出尖，绿线的亮随光移，像在使劲往上窜；阿依古丽的迎春线在河岸旁织了些花，黄蕊上的星砂闪着，像撒了层碎金；周明远用芽梭织的水纹在布面织成带，从梅枝一直绕到谷仓，星砂的光让带像在流，仿佛能听见冰融的响。
“波斯少年的信里还说，”楚昭叠起信纸，边角的泥痕蹭在指尖，“河谷的牧民在融雪的草地上放羊，羊啃过的地方，新草长得更快，像被羊蹄子催着冒头。他说这场景，和咱们现在织的‘草破新雪’像孪生兄弟。”他把信纸往芽梭上一压，春风带着纸角擦过梭身，像在和水纹应和，露出背面画的小山羊，羊角上的纹是用草绿线绣的，在光里闪。
楚明看到山羊，突然抓起芽梭往河岸旁织，用草绿线和谷种线拼了只低头吃草的羊，蹄子嵌着星砂，光一照，像在慢慢走，像真的在啃草。“给新草找个伴，”少年笑着说，“有春天的地方，该有会催芽的念想。”
阿依古丽的谷种线跟着织过去，在羊旁织了圈细细的土纹，用褐线绕了四圈，星砂的光让纹像在松，仿佛能看见土块在裂开。“撒马尔罕的老织娘说过，”少女的指尖在土纹上顿了顿，光痕让纹像在笑，“冰会记冬，芽会破冬，不管雪多厚，织在布里的春都能钻出来。”
暮色漫上来时，融雪的潮气更浓了，“归墟续篇”的新纹在灯笼光里泛着柔。草芽的绿缠着残雪的白，迎春的黄映着星的亮，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织的小河在光里晃，融雪线的浪托着草绿的岸，像把整个初春都收进了水里。晚风带着泥土的气，吹得新抽的柳条轻轻摇，谷香、花香、土香混在一起，让整幅锦都像浸在春酿里。
兰珠把新织的“草破新雪”卷好，放进待寄的木盒：“等下封信，就把这个寄给波斯少年，让他看看，咱们的春，和他看到的春，是不是在同一片天上长大的。”
小石头把布青蛙挂在织天坊的门楣上，书箧上的琉璃珠在暮色里滚出串响，像在数着草芽的尖。楚昭最后一个离开，转身时，灯笼的光顺着“归墟续篇”的新纹漫开，草芽的韧、春水的活、迎春的甜在光里融成一团，像把漠北的融雪、中原的草、西域的风都织进了这块布。
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追出来，手里举着她织的小河，影子在融雪的水洼里晃，像条真的河，正跟着晚归的风，往草长莺飞的远方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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