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,如同蛰伏的巨兽。然而,回程的最后一段路途,却遭遇了贞观十九年入冬以来最猛烈的暴风雪。铅灰色的天空低垂,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落,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,形成一道道呼啸的白色幕墙,能见度不足十步。严寒仿佛要冻结天地间的一切生机。
在这片白茫茫的混沌中,一支规模庞大的皇家车队正艰难地跋涉。车辙很快被新雪覆盖,拉车的骏马喷着浓重的白气,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。护卫的骑兵们裹着厚厚的毛毡,眉毛胡须上都挂满了冰凌,如同雪人一般。
车队中央,那辆属于太子李承乾的六驾马车,却仿佛与外面的冰天雪地隔绝。巨大的车厢内温暖如春,四壁和车顶镶嵌着数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,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芒,将车内照得亮如白昼。名贵的迦南香在错金缕银的暖炉中静静燃烧,散发出清雅宁神的幽香,完全盖住了外面的风雪气息。厚厚的波斯地毯铺满了车底,踩上去绵软无声。矮几上,一套温润如玉的白瓷茶具正冒着袅袅热气,茶香四溢。
李承乾斜倚在铺着厚厚紫貂皮的软榻上,身上只着一件舒适的云锦常服。房遗爱坐在对面,早已脱掉了厚重的外氅,只穿着夹袄,正惬意地品着香茗。
“这鬼天气,还是殿下这里舒服!”房遗爱由衷地感叹,将冻得冰凉的手放在暖炉边烘烤,“外面那些兄弟,怕是要冻掉半条命了。”
李承乾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,目光透过微微掀开的厚重车窗帘缝隙,看了一眼外面白茫茫的风雪世界,眼神平静:“辽东将士,比这苦寒十倍者亦能忍受。回京之路,终有尽头。”他放下茶杯,对侍立一旁的王林道:“去请薛将军过来。风雪阻路,左右无事,让他也来暖暖身子,喝杯酒。”
很快,一身戎装、肩头还带着未化雪花的薛仁贵被请了进来。他卸下冰冷沉重的甲胄,只穿着内衬的棉袍,立刻感受到了车内的暖意,冻得发青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。
“坐。”李承乾指了指矮几旁的位置。王林立刻添上一副碗筷,并拍开了一坛新的御酒,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。
“谢殿下!”薛仁贵依言坐下,心中有些受宠若惊。这马车内的奢华与温暖,与外界的苦寒简直是两个世界。
李承乾亲自为两人斟满酒杯,琥珀色的酒液在夜明珠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。“辽东事了,此番辛苦二位了。来,暖暖身子,驱驱寒气。此乃宫中秘酿‘玉冰烧’,轻易不得尝。”
三人举杯相碰,烈酒入喉,如同一条火线直贯而下,瞬间驱散了残存的寒意,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。几杯酒下肚,气氛更加融洽。李承乾难得地放下储君的架子,与房遗爱谈论起长安的趣闻轶事、新开的酒楼戏院。薛仁贵虽话不多,但听着长安的繁华景象,尤其是太子殿下偶尔提及晋阳公主近况时,眼中便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暖的笑意,紧绷的神经也彻底放松下来。
外面风雪怒号,马车颠簸前行。车内却暖意融融,酒香四溢,谈笑风生。夜明珠的光辉柔和地笼罩着三人。李承乾讲起当年在秦王府的旧事,引得房遗爱哈哈大笑。薛仁贵也难得地讲了几句在军营中的趣事,虽然有些拘谨,却也引得李承乾莞尔。
酒越喝越多,话匣子也越打越开。房遗爱本就酒量一般,加上连日奔波疲惫,此刻在温暖的车厢和御酒的作用下,早已面红耳赤,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,最后竟抱着酒壶,靠在软垫上打起了呼噜。
薛仁贵酒量甚豪,但也架不住这后劲十足的御酒和李承乾的频频举杯。他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,脑袋也有些发沉,平日里深藏心底的思念,在酒意的催动下,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来。他握着酒杯,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跳跃的炉火,喃喃低语:“明达…等我…我就快回去了…殿下…殿下说我…能当禁卫统领了…配得上你了…”
李承乾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,看着眼前这个因酒意而卸下所有心防、流露出铁汉柔情的爱将,眼神深邃。他没有嘲笑,也没有打断,只是静静地听着薛仁贵断断续续、充满思念的呓语。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,那平日里的冷酷似乎也融化了几分。
夜渐深沉。车内的酒香混合着暖炉的熏香,醉意如同温柔的潮水,终于将意志坚定的薛仁贵也彻底淹没。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,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毯上,人也支撑不住,伏在矮几上沉沉睡去,口中还含糊地念着“明达”。
李承乾看着对面一个酣睡、一个醉倒的两人,无奈地摇了摇头,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。他示意王林拿来两条厚实的锦被,轻轻盖在房遗爱和薛仁贵身上。自己也感到一阵浓重的酒意和疲惫袭来,靠在软榻上,闭目养神。夜明珠的光芒柔和地洒在三人身上,车厢内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炉火偶尔的噼啪声,在风雪呼啸的伴奏下,竟有一种奇异的宁静与温馨。
不知过了多久,马车缓缓停下。王林的声音在车外低低响起:“殿下,驿站到了。”
李承乾睁开眼,眼中已是一片清明,酒意褪去大半。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两人,没有叫醒他们,轻轻掀开车帘。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片扑面而来,让他精神一振。
驿站简陋,远不如马车内舒适。李承乾并未直接进入温暖的房间,而是裹紧了貂裘,对王林吩咐道:“让他们睡到自然醒。准备醒酒汤。另外,陪孤去营区看看。”
风雪依旧。李承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护卫车队驻扎的临时营地。士兵们挤在用厚毡勉强围挡的简易帐篷里,围着篝火取暖,不少人手上、耳朵上生着红肿的冻疮,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。看到太子殿下冒着风雪亲自前来巡视,士兵们都惊讶又感动,纷纷起身行礼。
李承乾没有多言,只是沉默地走过一个个帐篷,仔细查看士兵们的御寒衣物是否足够,询问冻伤的情况,让王林记下需要补充的药物和物资。他甚至还接过一个年轻士兵递来的、冻得硬邦邦的麦饼,就着篝火烤了烤,掰开分食,粗糙的口感噎得他微微皱眉,却还是咽了下去。
“再坚持几日,就到家了。”李承乾拍了拍那个受宠若惊的年轻士兵的肩膀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遍营地,“回到长安,孤为你们请功!有功将士,皆有厚赏!冻伤的,太医院会全力诊治!”
没有豪言壮语,但这简单的承诺和亲临一线的举动,却比任何煽动都更有效。士兵们眼中的疲惫和怨气被驱散了许多,取而代之的是振奋和暖意。
“誓死追随太子殿下!”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,很快,营地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,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雄壮。
李承乾点点头,最后看了一眼这些在严寒中依旧坚守的士兵,转身走回驿站。风雪打在他的脸上,冰冷刺骨。他享受着马车内的奢华,却从未忘记权力的根基,在于这些在泥泞和风雪中支撑帝国前行的普通士卒。了解他们的苦,给他们应得的甜,恩威并施,方为驭下之道。这场风雪归途,于他而言,也是一次无声的巡视和掌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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