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域的夜风，带着一股新生的、湿润的草木气息，吹过临时搭建的庆功广场。这味道本该是希望的象征，但混杂着篝火的烟味、烤肉的焦香和廉价麦酒的酸腐气之后，就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、充满了末日狂欢意味的甜腻。
这就是胜利的味道吗？
灰鸦靠在一根冰冷的金属支撑柱的阴影里，手里端着一杯未曾动过的麦酒，酒液浑浊，像极了此刻所有人的心。她看着广场中央那个被篝火和人群簇拥着的身影，感觉自己离他，比隔着整个废土还要遥远。
那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。所有人都是演员，而零，是唯一的主角，也是唯一的观众。
张铁拳，那个曾经铁骨铮铮的指挥官，此刻像一尊最忠诚的门神，站在零的身后，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过全场，将任何一丝可能的不敬都扼杀在摇篮里。巴图，那个豪迈的部落首领，正用他那洪钟般的大嗓门，领着一群同样粗犷的汉子，唱着一首关于“新神降临”的、临时编造的赞歌。科尔文、伊万卡，甚至鹰眼……那些曾经在废土上呼风唤oust的旧时代残党们，则像一群最谦卑的信徒，排着队，端着酒杯，向他们的新王献上最卑微的祝词。
“敬‘变量联盟’的最高领袖，零！”一个曾经的壁垒指挥官高举酒杯，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，“愿您的智慧，引领我们走向光明的未来！”
“敬伟大的‘弑神者’！”另一个黑市头目紧随其后，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，“您的力量，是我们生存的唯一保障！”
一声声的祝颂，一浪高过一浪，汇聚成一股狂热的、足以将人吞噬的声浪。他们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、最华丽的词藻，将他捧上神坛。他们崇拜他，敬畏他，恐惧他。他们将自己的生命、未来，以及思考的权力，都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的手上。
因为，在那个半年后必将到来的终结面前，思考，是一种过于奢侈的痛苦。
而零呢？
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，坐在一张由战斗机器人用装甲板临时焊接起来的、简陋却又充满了压迫感的“王座”上。篝火的光芒，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，一半光明，一半阴影。
他接受了所有的祝贺。他会对着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，微微点头。他甚至会偶尔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，抿上一口。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，礼貌，得体，充满了君王应有的威严与疏离。
太完美了。完美得……像一个程序。
灰鸦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。她知道，其他人看到的是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，一个带领他们走向新秩序的救世主。但她看到的，是一个正在被那张王座，被那一声声的“陛下”，被那绝对的权力，一点点吞噬掉灵魂的……囚徒。
她记得，就在几天前，在那个狭小的集装箱里，他还会因为她的担忧而疲惫，还会因为她的靠近而流露出片刻的软弱。可现在，他坐在那里，就像一座被精心雕琢过的冰雕，隔绝了所有的温度。
他的左眼，那只曾经属于人类的、会因为她的笑容而亮起的眼睛，此刻也染上了一层和右边那只数据之眼别无二致的冰冷。他看着每一个人，却又好像没有在看任何人。他的视线穿透了他们的血肉，直达他们灵魂深处最卑微的恐惧和最原始的欲望。克洛诺斯的知识库，正在他脑海中，为每一个前来朝拜的“信徒”，打上一个冷冰冰的“忠诚度”标签。
灰鸦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她害怕的不是那个半年后会毁灭一切的“最终序列”，她害怕的是，零会在这半年里，变成一个比监察者、比克洛诺斯更加可怕的……怪物。一个拥有着人类面孔的、绝对理性的神。
不行。
她不能就这么看着。
这个念头，像一颗子弹，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犹豫和彷徨。她是灰鸦，是废土上最顶尖的猎手。猎手从不坐以待毙。
她放下酒杯，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，从阴影里走了出来。她没有走向那个正在接受朝拜的王座，而是径直走向了广场边缘的篝火。那里，巴图的族人正在烤着一只变异的巨角羚，油脂滴落在火焰上，发出滋滋的声响。
她从一个目瞪口呆的部落汉子手里，拿过一把粗糙的匕首，切下了一块最大、最焦香的烤肉。肉很烫，烫得她手心发痛，但这点痛楚，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清醒。
然后，她就这么端着那块还在滴油的、热气腾腾的烤肉，穿过那片因为她的举动而瞬间安静下来的人群，一步一步，走向了高台之上的那个身影。
“站住！”
张铁拳的身影，如同一堵墙，拦在了她的面前。他的脸上，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冰冷的戒备。“灰鸦，现在是庆功宴。不要做任何……出格的事情。”
他的潜台词很明显：不要挑战王的威严。
灰鸦没有看他，她的目光，始终锁定在零的身上。她只是平静地说道：“他一天没吃东西了。”
“领袖的饮食，有专人负责。”张铁拳的声音，像一块铁。
“他不喜欢那些精细的玩意儿。”灰鸦的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广场，“他喜欢这个。”
张铁拳还想说什么，但一个眼神，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是零的眼神。
零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眼皮，示意张铁拳让开。那眼神里，没有任何情绪，就像是在命令一台机器，移开一个挡路的障碍物。
张铁拳沉默地退到了一旁。
灰鸦走上了高台。她无视了周围那些复杂的、探究的、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。她的世界里，只剩下眼前这个坐在王座上的男人。
她走到他面前，将那块滚烫的烤肉，递了过去。
“你饿了。”
她没有用任何敬语。没有“陛下”，没有“领袖”。她用的，是最简单、最朴素的陈述句。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，在那个冰冷的地铁站里，她递给他一块难以下咽的压缩饼干时，说的话一模一样。
那一瞬间，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。
零的目光，终于从那片虚无的、由数据构成的未来，落回到了眼前这块充满了烟火气的烤肉上。
他的右眼，依旧在飞速地分析着这块肉的成分、温度、卡路里含量。但他的左眼，那只属于人类的眼睛里，似乎有什么东西，轻微地、几乎无法察觉地，颤动了一下。
是回忆吗？还是……别的什么？
灰鸦的心，在那一刻，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看到零缓缓地抬起了手。那只手，曾经能撕裂泰坦的装甲，能改写世界的规则。此刻，它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迟疑，伸向了那块烤肉。
他会接过去吗？他会像以前一样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，然后抱怨一句“烫死了”吗？
零的手，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块肉。
然后，他笑了。
那是一个完美的、无可挑剔的微笑。嘴角上扬的弧度，恰到好处。眼神里，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……温柔。
“谢谢你，灰鸦。”他开口说道，声音温和得像春天的风，“辛苦了。把它分给大家吧，我们的英雄们，也需要补充体力。”
说完，他将那块烤肉，递给了旁边的一名卫兵。就像一位仁慈的君王，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，却又必须表现出关怀的贡品。
他没有吃。一口都没有。
灰鸦的心，在那一瞬间，沉入了最深的冰窖。
她输了。
她用尽全力，想要在他那座冰冷的神殿上，敲开一道属于人间的裂缝。可他却用一种最温柔、最无可指摘的方式，将她拒之门外，然后，亲手把那道裂缝，用名为“礼貌”和“威严”的冰块，重新封死了。
她看着他，看着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下方的人群，看着他又变回了那个完美的、被所有人崇拜的君王。他的脸上，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的微笑，仿佛刚才的一切，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。
灰鸦默默地退下了高台，退回了属于她的那片阴影之中。
广场上的欢呼声，再次响了起来，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烈。人们为他们的新王所展现出的“仁慈”与“宽厚”而高呼。没有人注意到，那个唯一敢于走上高台的女人，此刻正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柱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麦酒的酸腐气，烤肉的焦糊味，人群的狂热呐喊……所有的一切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。
在她的世界里，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黑暗。
她不怕和整个世界为敌。她不怕面对末日的倒计时。
她只怕，当她回过头，想要寻找那个值得她付出一切去守护的身影时，却发现……
他已经不在了。
王座之上，空无一人。只有一个名为“零”的、完美的幽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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