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是一艘沉船,正在无声地坠入没有光的海底。
零不知道自己是谁,也不知道自己在哪。他只感觉自己在下沉,穿过一层又一层冰冷、粘稠的黑暗。没有声音,没有画面,甚至没有思想。只有一种纯粹的、被剥离一切之后的“存在感”,像一颗被抛入真空的石子,永恒地坠落。
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。也许是一瞬间,也许是几个世纪。
然后,光出现了。
不是温暖的光,不是希望的光。那是一种苍白的、无菌的、像是手术室里无影灯投下的光。光线刺入他的“眼睛”,尽管他并没有眼睛。紧接着,是气味。浓烈到呛人的消毒水味,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甜腻的血腥。他“躺”在一张冰冷的金属台上,皮肤能感觉到金属那不带一丝温度的触感,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。
“生命体征稳定。”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说,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,“神经连接反应……百分之七十三。比预想的要好。”
“只是‘好’可不够。”另一个声音响起,这个声音……有些熟悉。它冷静、清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,还有一丝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狂热。“我需要的是完美。打开三号刺激源。”
零的身体猛地一颤。不,不是他现在的身体,是那个在记忆里躺在金属台上的身体。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,像是亿万根烧红的钢针,同时刺入了他的每一寸神经。那不是肌肉的痛,不是骨骼的痛,那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、最原始的痛苦。他想尖叫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他的声带似乎被切除了。他想挣扎,四肢却被冰冷的金属镣铐牢牢固定。
他只能承受。
眼前的苍白灯光开始扭曲,旋转,变成一个血色的漩涡。消毒水的味道被浓重的血腥味彻底覆盖。他看到了,在灯光的边缘,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身影。那人背对着他,身形高大而挺拔。他看不清那人的脸,只能看到他在一块透明的数据板上飞快地划动着手指。
“神经活性峰值突破阈值了!博士,实验体快要崩溃了!”第一个声音带着惊慌。
“崩溃?”那个被称为“博士”的人停下了动作,缓缓转过身。他没有戴口罩,零终于看到了他的脸。
那是一张英俊得近乎完美的脸,轮廓分明,鼻梁高挺。但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的,是他的眼睛。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……里面没有丝毫的情感,没有怜悯,没有喜悦,只有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静,和一种看待蝼蚁般的、绝对的漠然。这张脸……零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。
他认识这张脸。
这张脸,就是“暴君”。
“不,他不会崩溃。”暴君,或者说博士,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微笑。“他是我最完美的作品。崩溃,只是他蜕掉的最后一层脆弱的壳。继续加大剂量,我倒要看看,他的极限在哪里。”
画面,如同被烧穿的胶片,瞬间碎裂。
黑暗再次袭来,但这一次,黑暗中有了声音。
*“看到了吗?零。”* 暴君的声音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,不再是诱惑,不再是嘲讽,而是一种……老师在给学生讲解标本般的平淡。*“那就是你,或者说,是‘我们’的诞生。你所珍视的那些软弱情感,就是在那张手术台上,被我一点一点亲手剥离的。疼痛,是最好的雕刻刀。”*
零的意识在剧烈地抗拒着。这不是我!这不是我的记忆!
*“是吗?”* 暴君轻笑一声。*“那你告诉我,你是什么?一张白纸?别自欺欺人了。你所谓的空白,不过是被我锁起来的档案室。而现在,档案室的门,被你自己撞开了一条缝。”*
场景再次变换。
这一次,他站在一条纯白色的走廊里。走廊两边是一排排巨大的玻璃培养罐,里面浸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、扭曲的生物组织。它们有的还在微微搏动,像是畸形的心脏。整个空间里,回荡着一种低沉的、令人心悸的嗡鸣。
他的视角很低,似乎正处于一个孩童的高度。他“伸出手”,看到的是一双小小的、却布满针孔和陈旧疤痕的手。
一个女人,同样穿着白色的研究服,正蹲在他的面前。她戴着口罩,只露出一双眼睛,那双眼睛里,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有怜悯,有不忍,还有一丝……恐惧。
“别怕……”女人轻声说,她的声音在发抖,“很快……很快就结束了。”
她从口袋里,掏出了一块糖,剥开糖纸,递到他的嘴边。那是一颗草莓味的硬糖,在周围一片惨白的环境里,那点红色显得格外刺眼。
他没有张嘴。
“求你了……”女人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,“吃了它,就当……就当是最后一次。”
“你在做什么,林博士?”
暴君的声音,从走廊的尽头传来。女人身体一僵,像被惊吓到的兔子。她慌乱地想把糖收回去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穿着白大褂的暴君,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。他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声响,每一下,都像是踩在零的心脏上。
他走到两人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女人,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件物品。“我记得我说过,禁止对实验体投入任何不必要的情感。那会污染数据的纯粹性。”
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”女人语无伦次。
暴君没有理会她的解释。他弯下腰,从女人颤抖的手中,拿走了那颗糖。他没有看零,而是将糖举到眼前,对着光,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。
“糖分,会刺激多巴胺的分泌,产生愉悦感。”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,“而愉悦,是一种最低级的、毫无价值的情感。它会让人变得软弱,变得依赖。我的作品,不需要这种东西。”
说完,他手指轻轻一用力。
“啪。”
坚硬的糖果,在他的指间,被碾成了粉末。红色的碎屑,纷纷扬扬地落下,像一场微型的、悲伤的雪。
然后,他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“零”的头。他的动作,本该是温柔的,但零却感觉像是有无数条冰冷的毒蛇,在自己的头皮上爬行。
“记住,你不是人。”暴君的声音,像一道魔咒,刻进了他的灵魂,“你是未来。你是超越了喜怒哀乐的,下一个物种。你是……我的,骄傲。”
记忆的碎片再次燃烧、消失。
*“她是个愚蠢的女人。”* 暴君的声音在黑暗中评价道,*“她以为一点廉价的善意,就能改变什么。结果呢?她成了那些失败品的第一顿晚餐。我早就告诉过你,人性,是进化的累赘。你刚才在地铁站的选择,和她当年递出的那颗糖,本质上,没有任何区别。都是通往死亡的愚蠢。”*
零的意识痛苦地蜷缩着。他不想听,不想看,他想逃离这片被污染的记忆之海。但那些画面,那些声音,却像跗骨之蛆,死死地纠缠着他。
最后一段记忆,如同风暴般降临。
血。铺天盖地的血。
警报声凄厉地尖叫着,红色的警示灯在墙壁上疯狂闪烁。巨大的强化玻璃上,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,外面,是无数双贪婪、疯狂的眼睛。
实验室……失控了。
那些曾经浸泡在培养罐里的“失败品”,那些被定义为“进化之路上的残次样本”的怪物,冲破了束缚。它们是畸变体的原型,比零在废土上见过的任何怪物,都要狂暴,都要狰狞。
研究员们的惨叫声,此起彼伏。白色的墙壁,被涂抹上了一层又一层绝望的红色。那个给了他糖的女人,被一只怪物撕成了两半,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。
而他,就站在这片血腥地狱的中央。他不再是那个孩童,他的身体已经长成,但依旧被束缚在一张特制的拘束椅上。
暴君站在他的面前,神色却依旧平静。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鲜血溅到的衣领,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……兴奋的微笑。
“多美的景象啊……这就是进化,不适者被淘汰,而更强的,将取而代之。”他张开双臂,像是在拥抱这场屠杀。“但是,它们还不够完美。它们只有本能,没有智慧。它们只是……催化剂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被绑在椅子上的零,眼神狂热得像在看神只。
“现在,轮到你了。我最完美的作品。”他走到一个巨大的控制台前,手指在一排排按钮上飞速舞动。“我将赋予你它们所有的力量,同时,保留你的智慧。我将把你,变成这颗星球上,唯一的‘神’!”
“你疯了!你会毁了所有人的!”控制台的另一边,一个满脸是血的老研究员嘶吼着,举起了一把手枪。
“所有人?”暴君头也不回地冷笑,“那些在进化的洪流中固步自封的原始人吗?毁了他们,是我的荣幸。”
“砰!”
枪响了。子弹精准地射入了暴君的后心。
暴君的身体,猛地一震。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,看着自己胸口渗出的血迹。他的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错愕和……愤怒。
“你……竟敢……”
他缓缓地倒了下去。在他倒下的最后一刻,他的手,重重地拍在了一个红色的、标有“最终融合”字样的按钮上。
“我的……作品……”
整个实验室,被刺眼的白光吞没。束缚着零的镣铐,在一瞬间被强大的能量融化。一股不属于人类的、狂暴到足以撕裂世界的力量,涌入了他的身体。
他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、不似人声的咆哮。
他看到了自己的双手,正在不受控制地撕碎眼前的一切……怪物、人类、仪器……所有的一切。
这就是……代价。
这就是……他体内那股力量的来源。
*“现在,你明白了?”* 暴君的声音,带着一丝死亡之后的疲倦和不甘。*“我死了。死在了一个蠢货的背叛之下。而你,我最完美的作品,却因为那个女人的那颗糖,因为那些被我剥离却又死灰复燃的‘人性’,产生了致命的缺陷。你把自己锁了起来,变成了一个可笑的、空白的‘零’。”*
*“那场战斗,你调用了不属于你的力量。那不是我的,那是这具身体最原始的战斗数据。你以为那是免费的吗?不,你每一次调用,都是在给我的牢笼钥匙上,涂抹一层腐蚀剂。你打开了记忆的门缝,也让我,离你越来越近。”*
*“侵蚀度19%……你感觉到了吗?零。我的一部分,已经成了你的一部分。那些记忆,那些知识,那些杀戮的本能……它们正在你的灵魂里生根发芽。”*
*“你再也……回不去了。”*
黑暗,如同潮水般退去。意识,开始从深海,缓缓上浮。
取代了记忆碎片的,是剧痛。是真实得不容置疑的、来自肉体的痛苦。
肩膀像是被撕开,腹部有一个巨大的空洞,后背火辣辣的,小腿上传来被强酸腐蚀的灼痛……每一处伤口,都在尖叫着,将他的意识,强行拖回现实。
他听到了……火焰燃烧的“噼啪”声。
闻到了……血腥味、焦糊味,还有灰尘的味道。
他努力地,想要睁开眼。眼皮,却重得像两扇铁闸。
一只手,带着一丝凉意,轻轻地覆在了他的额头上。那只手有些粗糙,指腹有枪茧,但动作,却出奇的温柔。
“水……”一个沙哑的、干涩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。他自己都惊讶于这声音的陌生。
那只手顿了一下,然后离开了。很快,一个冰冷的、带着金属味道的物体,凑到了他的唇边。是军用水壶的壶口。
清凉的水,流进了他干涸的喉咙。虽然牵动了伤口,让他疼得龇牙咧嘴,但那股甘霖,却让他混乱的大脑,有了一丝清明。
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终于,将那沉重的眼皮,掀开了一条缝。
模糊的视野里,映出了一张脸。
是灰鸦。
她就坐在他的身边,靠着墙壁。那张总是被战术面罩遮住的脸,此刻完全暴露在火光下。她的脸色苍白如纸,嘴唇干裂,额头上全是冷汗,显然也受了极重的伤。她的左边裤腿已经被撕开,小腿上缠着简陋的绷带,上面渗出大片的暗红色血迹。
但最让零心头一震的,是她的眼神。
那双总是像鹰一样锐利、冷静的眼睛里,此刻,盛满了复杂到他无法解读的情绪。有疲惫,有警惕,有……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恐惧,还有……某种他看不懂的、类似于挣扎的东西。
她不再把他当成一个“有价值的工具”,也不再是“行走的麻烦”。她像是在看一个……从深渊里爬出来的,刚刚认识的陌生人。
零张了张嘴,想问“我们……活下来了?”,也想问“你怎么样了?”。但那些破碎的、血腥的记忆,像一群幽灵,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。那个白色的实验室,那个冷酷的暴君,那个被碾碎的糖果……一切都如此真实。
他下意识地,用一种评估的、陌生的眼光,打量着灰鸦的伤势。失血过多,左腿胫骨可能骨裂,行动力严重受损,在这种环境下,生存率低于百分之十……
这个念头,如此自然地从他脑中冒了出来,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理所当然。
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,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“你……”灰鸦先开口了,她的声音,比他的还要沙哑,“你醒了。”
这不是一句问候。更像是一句……确认。确认眼前这个醒来的,究竟是“零”,还是别的什么东西。
零看着她,看着她放在膝盖上、随时可以暴起伤人的匕首,看着她眼神深处的戒备和恐惧。他知道,有什么东西,已经彻底改变了。
代价……
他低下头,看到了自己。他赤裸着上身,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,都被人用布条草草包扎过。手法很粗糙,但很用心。是她做的。
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人,在目睹了那场非人的屠杀之后,在这个随时可能被他反噬的怪物昏迷时,她没有选择最安全的做法——给他一枪。她反而……救了他。
为什么?
零抬起头,重新看向灰鸦,喉咙滚动了一下,千言万语,最终只汇成了一个词。
“……为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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