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三,小寒。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,细雪粒子被朔风卷着,抽在定远侯府议事厅的雕花窗棂上,噼啪作响。厅内炭火烧得极旺,烘得人面皮发烫,空气里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冰碴子气。
云舒端坐上首紫檀太师椅,一身玄色织金蟒纹常服,衬得面色愈发冷白。她面前宽大的书案上,没有账册,只摊着一本簇新的《明德学堂用度细录》。指尖点着其中一行墨字:“腊月炭例,一百二十斤。”
下首,站着个穿着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袄的瘦小男孩,约莫八九岁年纪,冻得通红的双手捧着把乌沉沉的戒尺,高高举过头顶。他低垂着头,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,露出的后颈冻得青紫。
“手。”云舒声音不高,却似冰珠砸地。
男孩浑身一颤,咬着下唇,将冻得通红、生满冻疮的右手,颤巍巍地伸向前方。掌心向上,布满细小的裂口。
“啪——!”
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,狠狠抽在男孩掌心!皮肉相击的脆响,炸得满厅死寂!
男孩闷哼一声,眼眶瞬间红了,豆大的泪珠滚落,砸在冰冷的地砖上。他死死咬着唇,没缩手,没哭出声,只倔强地挺着单薄的脊梁。
打手心?老娘先剁了你喂狗的手!腰间玄铁对牌寒光一闪。
“炭呢?”云舒目光掠过男孩掌心迅速肿起的红痕,落在下方垂手侍立、面皮紧绷的外院管事王德海脸上。
王德海眼皮一跳,山羊胡微抖,躬身道:“回郡主,按例……足额发放了。”
“足额?”云舒嗤笑,指尖点了点那本细录,“明德学堂东厢三间蒙童室,每间每日定额十斤炭,腊月至今二十三日,统共六百九十斤。账面支出一百二十斤?王管事,这炭火是长了腿,自己跑了?还是——”她声音陡然转厉,“被你吃了?!”
“郡主明鉴!”王德海“噗通”跪地,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,“定是……定是底下人疏忽!或是……或是炭质不佳,耗得厉害些……”
“耗得厉害?”云舒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温着的姜茶,吹了吹浮沫,“东厢蒙童室,腊月十六,辰时三刻,室内炭盆熄灭,室温冻如冰窖。蒙童李二狗,双手冻疮溃烂,无法执笔。授课张先生,呵气成霜,墨砚结冰。”她抬眼,目光如淬冰的刀锋,刮过王德海瞬间惨白的脸,“王管事,这炭火耗得——连先生呵出的气都冻住了?”
王德海冷汗涔涔,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。
“疏忽?”云舒放下茶盏,声音冷得掉冰渣,“我看是胆大包天!”
她猛地抓起案上那本细录!狠狠掼在王德海脸上!
“哗啦——!”
册页散开!纸张纷飞!
“三代老奴?”云舒起身,一步步走下高阶,靴底踩过散落的纸页,停在王德海面前。她俯身,从袖中抽出一张边缘磨损、泛着枯黄、印着模糊暗红指印的旧纸——正是王德海宣和二十一年的卖身契正本!
“好一个伺候了三代主子的忠仆!”她捏着那张轻飘飘、却重逾千斤的契纸,一下下拍打着王德海沟壑纵横、冷汗涔涔的老脸!
“克扣孤儿炭火!中饱私囊!这就是你王家的忠?这就是你三代的仆?”
她猛地直起身!将那卖身契高高举起!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!
“嗤啦——!!!”
脆响刺耳!泛黄的契纸被从中撕开!
“嗤啦——!嗤啦——!”
接连数声!那张承载着王德海一生为奴印记的纸,在她指间化为漫天飞舞的碎片!如同枯叶蝶,打着旋儿,纷纷扬扬,落在王德海花白的头发上,落在他酱紫色的绸褂上,落在他眼前冰冷的地砖上!
“正好!”云舒声音拔高,带着斩尽杀绝的狠戾,“送你们祖孙三代——”
她抬脚!狠狠碾在满地纸屑上!如同碾碎蝼蚁!
“黄泉路上——拨算盘!”
“拖下去!”她厉喝!
两名玄甲侍卫如狼似虎扑上!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的王德海!
“郡主饶命!饶命啊——!老奴知错了!老奴愿十倍……不!百倍赔偿!”王德海杀猪般嚎叫,涕泪横流,枯爪在空中乱抓!
“赔偿?”云舒冷笑,“你那点脏钱,买得起孩子们冻坏的骨头?买得起先生冻僵的笔?”
她不再看他,目光转向那个依旧举着戒尺、掌心红肿、却倔强地挺直脊梁的男孩。
“李二狗。”她唤道。
男孩猛地抬头,红肿的眼睛里还噙着泪,却努力站得笔直:“学生在!”
云舒走到他面前,抬手,轻轻按在他单薄却挺直的肩头。那肩胛骨硌手,却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。
“戒尺放下。”她声音放缓。
男孩迟疑了一下,慢慢放下戒尺,冻得开裂的小手垂在身侧。
云舒的目光扫过他那双生满冻疮、红肿不堪的手,再缓缓移向被拖到厅外雪地里、按在条凳上、兀自嚎哭挣扎的王德海。
“去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拿根水火棍。”
男孩猛地睁大眼睛!不可置信地看着她!
厅内众人倒吸一口冷气!
“去。”云舒重复,按在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。
男孩身体一颤,眼中闪过一丝恐惧,随即被一种更强烈的、混杂着恨意与委屈的情绪取代!他猛地转身,冲到厅门旁兵器架前!那里斜倚着一根手臂粗细、油光水滑的枣木水火棍!他双手用力,将那沉重的棍子拖抱起来!棍身几乎比他的人还高!
他抱着棍子,一步步走向雪地里被按在条凳上的王德海。小小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单薄,却又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!
王德海看着那根越来越近的水火棍,看着男孩眼中燃烧的火焰,吓得魂飞魄散:“小……小崽子!你敢!我是……啊——!!!”
“啪——!!!”
沉重的枣木棍,带着男孩全身的力气和积压的委屈,狠狠砸在王德海撅起的屁股上!皮肉与硬木撞击的闷响!骨头碎裂的“咔嚓”声!同时炸开!
“嗷——!!!”王德海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!身体猛地弹起!又被侍卫死死按住!
男孩被反震得踉跄一步,虎口震裂,渗出血丝。他却死死咬着牙,再次举起沉重的棍子!
“啪——!!!”
第二棍!砸在同一位置!碎裂声更清晰!
“啊——!!!”王德海眼球暴突!惨嚎声戛然而止!头一歪,昏死过去!
雪地里,猩红的血迅速洇开,在洁白的雪地上刺目惊心。
男孩拄着棍子,大口喘着粗气,小脸煞白,身体抖得厉害。他看着条凳上瘫软如泥、臀骨尽碎的王德海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震裂流血的手。
云舒走到他身边,再次将手按在他颤抖的肩上。这一次,她的掌心带着一丝暖意。
“脊梁骨碎的声音——”她声音很轻,落在男孩耳中却清晰无比,“可比算盘珠子——脆生?记住今日的痛,以后别让人随便欺负。”
男孩猛地抬头!红肿的眼睛里,泪水汹涌而出!不再是委屈的泪,而是大仇得报、郁气尽抒的泪!他用力点头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!
云舒收回手,目光扫过厅内外噤若寒蝉的众人,声音响彻风雪:
“即日起,明德学堂所有用度,由郡主府直拨!凡有克扣贪墨者——”
她抬脚,碾过雪地里那滩刺目的猩红。
“以此为鉴!”
风雪更急。议事厅内,炭火噼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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