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初一。
京师，紫禁城。
养心殿西暖阁内，檀香的烟气笔直升起，却无法冲淡殿内凝滞的空气。
康熙端坐于御案之后。
他手中捏着一份军报，纸张的边缘因长途传递而磨损，上面还留有汗渍与尘土。
这是六百里加急送抵京城的。
殿阶之下，索额图、明珠、佟国维等一众心腹重臣垂手站立。
他们屏住呼吸，连衣袍摩擦的细微声响都听不见。
所有人的注意力，都汇聚在那份薄薄的文书上。
康熙缓缓展开军报。
“甘肃提督孙思克顿首”的字样映入眼帘。
他的表情尚算平静。
视线缓缓下移。
他捏着纸张的指尖，开始收紧，指骨的轮廓变得清晰。
“七月十七，谷口防线尽破……”
“然贼逆火器凶顽，将士死伤枕藉，攻势受挫……”
他面部的肌肉绷了起来。
“贼酋李信诡计多端，以毒烟袭扰，营盘混乱……”
他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最后，他的动作停住了。
指尖死死按在那几行字上。
“七月十七未时，中军帅帐遭贼骑突袭，臣力战被擒……”
“五万大军溃败……”
“殷化行、王进宝、赵良栋泣血顿首……”
康熙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。
他盯着那“被擒”与“溃败”的字眼，仿佛要将那墨迹看穿，看透，看成灰烬。
五万大军。
甘肃提督。
太子少保。
被生擒？
全军溃败？
这不可能。
一股混杂着暴怒、惊骇、屈辱的情绪，在他胸膛里剧烈翻滚。
他猛地抬起头，扫向阶下众臣。
那道视线带着帝王被触怒的威压，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。
“噗——”
康熙喉间一热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。
殷红的血珠，溅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，也溅落在那份已经染了血的军报上。
血上加血。
“皇上！”
索额图等人面色剧变，魂魄都吓飞了，齐刷刷跪倒在地。
“皇上保重龙体！”
殿内响起一片惊惶的叩首声。
康熙却抬起手，一个制止的动作。
他用手背用力抹去唇角的血迹，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红痕。
他的脸庞失却了所有血色，呈现出一种纸张的惨白。
他死死抓着那份军报，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这份承载着帝国西北惨败、主帅被俘之耻的文书，此刻重若千钧。
“周……周培公……”
康熙的嗓子干涩发紧，挤出的字句带着砂纸摩擦般的质感。
他停顿了一下，似乎在积蓄力气。
“速传周培公……进京。”
他说完这句，整个人都脱力了。
他不再看跪了一地的臣子，猛地站起身。
身体晃了一下，身旁的太监李德全连忙上前搀扶，却被他一把推开。
他自己挺直了脊背，一步一步，走向内殿深处。
那背影，带着一种孤绝的僵硬。
殿内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，和面面相觑、脸色同样惨白的朝臣。
那份染血的军报，被遗弃在御案上，触目惊心。
康熙独自一人走入内殿最深处的静室。
殿门被轻轻关上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。
他再也支撑不住。
身体猛地扑到榻前，双手死死抓住明黄色的锦被，全身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。
军报上的每一个字，都化作烧红的烙铁，在他的脑海中反复烙印。
孙思克被擒。
五万大军溃败。
李信。
卧龙谷。
汉王军。
这些名字，这些词语，在他的颅内疯狂回响。
“废物！”
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。
“一群废物！”
他低声嘶吼，压抑的怒火让他的身体再次颤抖。
他挥起一拳，狠狠砸在床榻的硬木床沿上。
“砰！”
沉闷的响声在静室中回荡。
他是谁？
他是爱新觉罗·玄烨！
是八岁登基，十四岁亲政，擒鳌拜，平三藩，收泰万，三征噶尔丹的康熙大帝！
是让整个漠北的蒙古部落，让雪域高原的喇嘛都俯首称臣的天下共主！
现在，就在西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，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李信，一个盘踞在山谷里的所谓“汉王”，打得如此狼狈。
折损了五万精锐。
连一省的最高军事统帅，都成了对方的阶下囚。
这是一种怎样的耻辱？
这是狠狠抽在他这位“圣主明君”脸上的耳光。
怒火之后，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浮了上来。
那是一种让他四肢发凉的恐惧。
他的脑海中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幅尘封的画面。
扬州城内，堆积的尸体。
嘉定城头，悬挂的人头。
江阴城外，八十一日的血色。
那些在大清铁蹄下哀嚎、倒伏的汉人。
那些流淌的鲜血，汇聚成河。
那是大清定鼎中原的“赫赫武功”，也是深深刻在汉人骨子里的血海深仇。
如果……
如果李信真的成了气候……
如果汉王军的旗帜真的插向中原……
那些被屠戮者的后人，那些被压迫的汉民，他们会做什么？
他们会怎么清算这笔血债？
这个念头，攫住了他的心脏，让他呼吸困难。
夜深了。
康熙在极度的疲惫与心神激荡中，昏沉睡去。
梦境之中，并非安宁，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。
他梦见自己站在紫禁城的城楼上，向下望去。
城下，没有匍匐跪拜的臣民。
只有人海。
无边无际、望不到尽头的汉人。
他们衣衫褴褛，面黄肌瘦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赤红的狂热。
他们手中拿着锄头、镰刀、木棍，还有从清军尸体上缴获的制式刀枪。
他们汇聚在一起，发出震天的怒吼。
“驱除鞑虏！”
“恢复中华！”
“杀——！”
“轰隆！”
厚重的城门被撞开。
人潮涌入了京城。
精锐的八旗兵丁，在人潮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，瞬间被淹没，被撕碎。
王公贵族的府邸，燃起了熊熊大火。
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。
他看见索额图，看见明珠，被愤怒的人群拖拽出来，被无数的兵器砍成肉泥。
他看见自己的皇子皇孙，被从温暖的府邸中拖出，在惊恐的哭嚎中被屠戮。
他看见无数穿着黄马褂的侍卫，无数的太监，倒在血泊之中。
最后，他看见了李信。
那人一身玄黑色的甲胄，外罩黑袍，手持一柄还在滴血的长剑。
他踏着尸体与鲜血，一步一步，走上了金銮殿的台阶。
那个人抬起头，看向城楼上的他。
康熙猛地从噩梦中惊醒。
“啊——！”
他坐起身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。
心脏狂跳，撞击着他的胸膛。
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胸口剧烈起伏。
他环顾四周。
静室内一片死寂，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。
窗外，是京师沉沉的夜色。
但康熙的身体，依旧在发抖。
那梦中的景象，是如此的真实，如此的恐怖。
他知道，那或许，不仅仅是一个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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