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边刚泛起鱼肚白。
张勤小小的身子已经缩在院门槛上,手里的作文本被晨风吹得“哗哗”作响。
起初,她只是想趁着清早脑子清醒,多啃几篇范文。
可她很快就察觉到了这具身体的恐怖之处。
上辈子,她从江苏高考大省杀出来,靠的是把命都豁出去的狠劲。
是拿无数个通宵和咖啡因堆出来的血路。
而现在专注力,记忆力,理解力,都比前世那个拼命的自己,提升了至少一倍!
这篇文章她只看了两遍,就已经能一字不差地在脑海中复述。
这块料子,天生就是为读书而生的。
“死丫头片子!”
一个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。
紧接着,屁股上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力道。
张勤回头,王秀兰正端着一个豁口的鸡食盆,三角眼倒竖。
“大清早在这念丧呢?吵死个人!”
“滚外面念去!”
王秀兰一早上都烦得要死。
要不是死老头子下了死命令,让她必须伺候好这个孙女,她才懒得管。
天才?天才也是个丫头片子!
以后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,跟她王秀兰有半毛钱关系?
不过……
老头子说得也有点道理。
要是这丫头真能考第一,拿回来五块钱奖金,那可是实打实的钱。
想到这里,王秀兰心里的火气才勉强压下去一点。
张勤懒得跟她计较。
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,抱着书本挪到了院外的大槐树下。
临近中午,灶房里刚飘出饭菜的焦香。
院门“吱呀”一声,被人从外面推开。
张建国回来了!
“老三!”
王秀兰像一阵风,第一个从堂屋里冲了出去,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老菊花。
“我的宝儿!咋这个点儿回来了?吃饭没?”
“娘,我刚下车。”
张建国笑着,长腿一跨,从自行车上下来。
他的目光在院里一扫,立刻就看见了蹲在屋檐下,抱着书本念念有词的张勤。
他大步走过去,拉开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包拉链。
从里面掏出一个被薄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。
“给。”
他把东西递到张勤面前,脸上带着骄傲的笑。
“咱家未来的大学生。”
纸包打开。
两支崭新的中华牌铅笔,绿色的笔杆在阳光下油光发亮。
旁边还躺着一块四四方方、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白色橡皮!
张勤的眼睛瞬间就亮了!
她手里那支是周老师奖励的,宝贝得不行,写几个字就要擦干净收起来。
现在又多了两支!
这简直是雪中送炭!
“谢谢三叔!”
她刚要伸手去接。
“啪!”王秀兰一巴掌重重拍在张建国的胳膊上。“你这败家子!”
她的声音又尖又利,充满了痛心疾首。
“挣俩钱就烧得慌是不是?这玩意儿在城里多金贵,买它干啥?钱多得没处花了?”
墙根下,一直没吭声的张建军酸溜溜地冒出一句。
“娘,老三这是出息了,疼侄女呢。”
张建国一点也不恼。
他反而嘿嘿一笑,直接把铅笔和橡皮塞进了张勤的手里,不给王秀兰抢夺的机会。
“娘,您先别骂。”
他清了清嗓子,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气,像是要宣布什么天大的好事。
“这可不是我花钱买的。”
“我……处对象了。”
院子里瞬间一静。
张建国脸上带着点年轻人的羞涩,又藏不住那份得意。
“是我师傅家的小闺女,叫凤萍。”
“虽然现在还是临时工,但在——供销社上班!”
供销社?!
王秀兰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,调子都变了!
“供……供销社?!”
那是什么地方?是城里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金窝窝!
一个临时工的名额,都足够让十里八乡的人家抢破头!
“哎呦!我的老天爷啊!”
王秀兰激动的一拍大腿,“这是大好事啊!天大的好事!咱老张家的祖宗显灵了!”
张建国挠了挠头,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张勤手里的橡皮。
“这橡皮和铅笔,就是凤萍……也就是我对象,听说了勤勤的事,特意让我带回来给侄女的。”
这话一出,王秀兰更是乐开了花。
“看看!看看!”她激动地抓住张建国的手,眼里的光芒比见了金元宝还亮。
“这还没过门呢,就知道心疼咱家人了!好!真是个好姑娘!”
她拉着张建国的手,急切地问道:“啥时候领回来给娘瞅瞅?”
“下次休息,我就带她来!”
午饭桌上,气氛热烈得像在过年。
破天荒的,桌子中央摆上了一碗金灿灿的炒鸡蛋。
王秀兰殷勤地把大半碗鸡蛋都扒到了张建国的碗里。
张建军端着碗,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,就凑到张建国跟前,用胳膊肘捅了捅他。
“老三,你光知道你侄女收了你未来媳妇的礼。”
他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开口。
“你还不知道,她现在多有出息!”
王秀兰立刻瞪了他一眼。
“就你话多!吃你的饭!”
张建国却被勾起了兴致,他放下筷子。
“哦?二哥,你说说,勤勤咋了?”
张建军来劲了。
他当即把碗往桌上一放,唾沫横飞地把张勤如何一个星期学完三年课程,如何被校长亲自拿三年级卷子考,如何考了九十五分的事儿,添油加醋、绘声绘色地吹嘘了一遍。
说得好像他自己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军师。
张建国听得一愣一愣的。
他扭过头,看着那个正安安静静埋头扒饭的小侄女,满脸的不可思议。
“真的假的?”
“丫头,卷子呢?拿给三叔瞅瞅。”
张勤把碗里最后一口饭扒拉干净,擦了擦嘴。
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屋,把那张被她压在枕头底下,平整如新的试卷拿了出来。
张建国接过卷子。
当他看到卷首那个用红笔写下的,刺眼又骄傲的分数时,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
“95分!”
他猛地抬头,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。
“好!好啊!”
他一巴掌重重拍在张建军的背上,拍得他一个趔趄。
“咱老张家,真要出个大学生了!”
他看着张建军,哈哈大笑。
“二哥,你这回可没吹牛!不过小勤这脑子,可比你那榆木疙瘩强了不止一百倍!”
张建军也不恼,反而得意地挺了挺胸膛,仿佛被夸的是他自己。
张建国转过头,爱不释手地揉了揉张勤的脑袋,脸上的笑意更深了。
“丫头,好好考!给咱老张家争口气!”
他凑近了些,压低声音,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。
“等三叔下次回来,给你带个城里最时兴的帆布书包!”
“让你背着去上学,气派!”
帆布书包!
张勤的眼睛“噌”地就亮了!
那可是这个年代,所有孩子眼里最让人眼馋的东西!
比新衣服、大白兔奶糖还要稀罕!
“谢谢三叔!”
三叔带来的喜气,像温暖的阳光,洒满了整个院子。
唯独堂屋的门框下,站着一抹阴影。大伯母王翠花,像一棵被太阳晒蔫了的白菜,靠在那里,脸色难看得厉害。
她的眼刀子,在笑得合不拢嘴的张建国身上刮一下。
又转到角落里正蹲在地上抠脚泥的大儿子张山身上。
再飞到那个叼着根草棍,百无聊赖掏耳朵的二儿子张海身上。
最后,定格在被全家人围着夸赞的张勤身上。
一股混杂着嫉妒和怨恨的邪火,“蹭”地一下,从她的心底直窜天灵盖。
“老三啊……”
她终于开了口,声音酸得能倒掉一缸醋。
“你可真有出息,找的对象都是吃公家饭的。”
“不像我们家这两个,天生就是泥腿子的命,扶都扶不上墙。”
这话一出,院子里热闹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。
张建国脸上的笑容也淡了。
他转过头,看着这个长嫂,语气平静,却字字如针。
“大嫂,我每个月三十块工资,一分不少全交回了家。”
“这笔钱,养活了爹娘,也贴补了大哥一家。”
“山子和海子,吃的穿的,哪一样比勤勤差了?”
“家里仅有的那点鸡蛋,不都进了他们俩的肚子?”
“他们自己不争气,那是他们自己的事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变得锐利起来。
“可要是又蠢又毒,在背后嚼舌根,坏了家里的和气,那这钱,我可就得掂量掂量,花得值不值了。”
王翠花被这几句话堵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
她没想到,一向好脾气的老三,说起话来竟这么不留情面!
她张了张嘴,还想再说什么。
张勤却在这时放下了手里的新铅笔,抬起头,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开口了。
“大伯娘,你别怪我两个哥哥。”
“他们也很努力了。”
“只是奶奶给的鸡蛋,好像都补到别的地方去了,没补到脑子上。”
“噗嗤——”
张建军一个没忍住,笑了出来。
王翠花的脸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!
这话,比张建国的话还狠!
简直是在指着她的鼻子骂,她儿子是两个只会吃的废物!
“你个死丫头片子!你胡说八道什么!”她气得浑身发抖。
“都给我闭嘴!”一声怒喝,从堂屋里传来。
张老四沉着脸,走了出来。
“吵吵吵!一天到晚就知道吵!嫌这个家还不够丢人是不是?!”
他凌厉的目光扫过王翠花,让她瞬间噤若寒蝉。
最后,他的视线落在了张勤身上,眼神复杂。
沉吟了半晌,他才缓缓开口。
“勤勤啊。你看……你两个哥哥,确实不怎么开窍。要不……你往后拉扯他们一下?”都是自家人,你聪明,就多费点心。”
张勤心里冷笑一声,来了。她就知道会这样。
“爷爷,我没时间。”她直接拒绝,没有丝毫犹豫。“周老师给我布置的功课很多,我自己都学不过来。”
张老四的眉头皱了起来。“不用你耽误太多工夫。这样,从明天起,你每天抽点空,教他们认认字,算算数。”
“只要你教,不管他们学得会学不会,我让你奶奶每天,都给你煮两个鸡蛋吃。”
两个鸡蛋!王秀兰的眼睛瞬间瞪圆了!“不行!我不同意!”
“你闭嘴!”张老四又是一声吼,王秀兰立刻蔫了。
张勤心里飞快地盘算着。
两个鸡蛋,在这个年代,就是顶级的营养品,是硬通货。
用这个来换她一点时间,去应付那两个堂哥,这笔买卖……
“爷爷。”
她抬起头,看着张老四,眼神清澈。
“学校里的老师,拿着工资,都教不会他们。我一个小丫头,能有什么本事?我怕白吃了家里的鸡蛋,还耽误了哥哥们挣工分。”
这话,说得滴水不漏。
既捧了老师,又贬了自己,还顺带点出了两个堂哥唯一的价值——挣工分。
张老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这个孙女,心思太深了!
“成。”
他一锤定音。
“你就只管教。他们要是敢不学,敢偷懒耍滑,我亲自动手收拾!”
“这两个鸡蛋,是你该得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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