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。
一辆半旧的大巴车，晃晃悠悠地驶离省城。
车厢里，高一三班的学生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，叽叽喳喳，兴奋难耐。
连续几个月的封闭研发，几乎把所有人都逼到了极限。赖氨酸项目迟迟没有突破，更是让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所有人头顶。
这次“回乡”，是刘振华特意安排的。
用他的话说，是“去看看你们亲手点燃的火，烧得到底有多旺”。
唯独张勤，靠在冰冷的车窗上，一言不发。
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，心情复杂。
张家庄。
那个愚昧、刻薄、差点将她和家人活活吞噬的泥潭。
她曾发誓，此生永不踏足。
忽然，车身猛地一震，随即变得异常平稳。
“路……路变了！”赵亚男一声惊呼。
所有人伸长了脖子，只见窗外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，竟变成了一条平整结实的煤渣路！路两旁，一根根崭新的水泥电线杆拔地而起，乌黑的电线直通天际。
刘振华清了清嗓子，脸上带着笑意。
“为了配合化肥厂的建设，省里和市里专门拨了款，路和电，是第一批修好的。”
“这叫，要想富，先修路。”
大巴车在煤渣路上行驶，明显平稳了许多。
车轮滚滚，仿佛碾过了一条清晰的分割线。
一边是过去，一边是现在。
当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时，车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。
到了。
大巴车缓缓停稳。
车门还没开，外面已经围满了人。
黑压压的一片，几乎全村老少都出动了。
但和张勤记忆中那些或麻木、或刻薄、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不同。
此刻，围在车外的每一张脸上，都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、激动和局促不安的神情。
他们看着这辆从省城开来的“大家伙”，看着车上穿着干部服的刘振华，没人敢大声说话。
车门开了。
刘振华第一个走下车。
人群中，一个穿着干净蓝色工装，腰杆挺得笔直的中年男人立刻迎了上来。
是张建军。
他身后还跟着同样换上新衣的张建国。
“刘主任！欢迎！欢迎！”张建军激动地伸出双手，用力地握着。
他看起来和几个月前完全不一样了。人晒黑了，也更结实了，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和底气，是以前从未有过的。
“建军同志，辛苦了。”刘振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。
学生们陆续下车。
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张家庄。
村子，比他们想象的要……干净。
虽然大部分还是土坯房，但家家户户门口都收拾得利利索索。村道上，看不到一点垃圾。
就在这时，张勤走下了车。
她个子最矮，站在一群高大的同学中间，并不起眼。
但，还是有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她。
“那……那是……建军家的女娃？”一个有些不确定的声音响起。
“是勤勤！是咱们的勤勤回来了！”
“天爷！真的是勤勤！”
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，颤颤巍巍地挤开人群，一把抓住张勤的手。
她的手很粗糙，像老树皮。
“好娃子……好娃子啊……”
老婆婆一开口，眼泪就掉了下来，话都说不囫囵。
张勤认得她。
是村里的王婶。
以前，她是在背后说自家闲话，说“女娃读书浪费钱”说得最凶的一个。
“王婶。”张勤轻声叫了一句。
“哎！哎！”王婶用力点头，抓着她的手不放，“小勤啊，婶以前对不住你！婶眼瞎！”
她说着，竟“啪”地一声，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。
张勤和周围的同学都吓了一跳。
“使不得！王婶，你这是干什么！”张建军赶紧上前拉住她。
“我该打！我们都该打！”王婶哭得更凶了，“我们以前都说你家建军是个傻子，为了个女娃去卖命读书！我们才是傻子！我们才是睁眼瞎啊！”
周围的村民，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，一个个都红了眼眶。
“是啊！我们都穷怕了！真的穷怕了！”
张勤知道这不只是张家庄，这是全国无数个农村的缩影！
“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，连肚子都填不饱！谁能想到，读书……读书真的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啊！”
一个汉子挤上前来，对着张勤，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勤勤侄女！叔谢谢你！叔现在在厂里当装卸工，一个月四十块！我婆娘也能去食堂帮忙，一个月二十块！我们家现在天天能见着荤腥了！”
“是啊！我儿子也在厂里当学徒！他说以后要当技术员！”
“我家那两个丫头片子，现在天天抢着去上学！说以后也要像勤勤姐一样，当大科学家！”
一句句朴实到笨拙的话，一个个激动到涨红的脸。
高一三班的学生们，彻底看呆了。
他们站在人群中央，被一股巨大而滚烫的情绪包围着。
李向阳的眼圈红了。
赵亚男扭过头，偷偷擦了擦眼角。
吕为民推着厚厚的眼镜，镜片后，是前所未有的震撼。
在实验室里，他们面对的是冰冷的数据，是复杂的分子式，是上百次枯燥的失败。
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。
但直到此刻，直到亲眼看到这些活生生的人，亲耳听到这些发自肺腑的感谢。
他们才真正明白——
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公式，每一次计算，每一次实验，到底意味着什么！
那不是符号。
那是能让一个快要饿死的人，吃上饱饭的力量！
那是能让一个绝望的家庭，重新看到希望的光！
在村民们的簇拥下，众人步行前往村子另一头的化肥厂。
当那座崭新的工厂出现在眼前时，所有学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高耸的烟囱，银白色的巨大罐体，纵横交错的管道……
厂长亲自出来迎接，带领他们参观。
走进车间，巨大的机器轰鸣声瞬间淹没了一切。
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，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。他们的脸上，没有麻木，只有一种专注和自豪。
张勤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。
村里的张大叔，李二哥，赵三婶……
他们此刻，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，而是一名光荣的产业工人。
在包装车间，一条自动生产线正在高速运转。
印着“星火牌”和“h省张家庄化肥厂”字样的尿素袋，被源源不断地装满、封口，然后通过传送带，堆积成一座座白色的山。
厂长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化肥，激动地对刘振华和张勤说：
“刘主任！张顾问！咱们厂，从试运行到现在，已经稳定生产了两个月！产品全部达到优等！滨州今年的秋粮，用了咱们的肥，普遍增产三成以上！市里的领导高兴坏了，说这是救了全市的命！”
滨州市的领导也来了。
他们紧紧握着张勤和学生们的手，感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。
“天才！你们都是国家的天才！”
“我代表滨州八百万人民，感谢你们！”
看着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，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。
高一三班的所有人，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。
这就是……他们做出来的事业。
这就是，知识的力量。
李向阳走到张勤身边，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。
“张勤……我们……我们做到了。”
是啊。
做到了。
张勤看着那些正在被装上卡车，即将运往千家万户的化肥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化肥项目，解决了“吃饱”的问题。
那股在实验室里被无数次失败消磨掉的心气，在这一刻，重新被点燃，并且以前所未有的强度，熊熊燃烧起来。
她转过身，看着身旁一张张同样激动、同样震撼的年轻脸庞。
“这只是让大家吃饱。”
张勤的目光扫过众人，扫过那座钢铁巨兽，最后看向远方绿油油的田野。
“现在，轮到让他们吃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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