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河边,蝉鸣聒噪。
歪脖子老柳树的浓荫下,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青草混合的味道。
张勤蹲在地上。
她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,在湿润的泥土上,一笔一画,写下三个字。
张招娣。
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,碎金般洒在三个歪歪扭扭的字上。
招娣的眼睛看着那三个字,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迹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
“你的名字。”张勤说。
招娣伸出一根食指,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。
她小心翼翼地,顺着泥土上的笔画,轻轻描摹。
口中无声地跟着念。
“张……”
“招……”
“娣……”
当最后一个字的笔画描完,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。
“张……招娣。”她小声念出来,声音里带着一种陌生的,郑重的喜悦。
这是她的名字。
她第一次,亲眼“看”见了它。
张勤笑了。
“再教你数数。”
她用树枝在旁边划拉,“公分要是不会算,年底要被会计坑死。”
招娣用力点头,像小鸡啄米。
她学得极快。
快得让张勤都有些惊讶。
不到一袋烟的工夫,她已经能歪歪扭扭地从一写到一百。
张勤心里冒出一个念头。
这丫头,比大伯家那两个堂哥,可灵光太多了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姐!”
一声清脆的童音隔着河埂传来,打破了柳树下的宁静。
“你躲这儿干啥呢?!”
招娣吓得浑身一抖。
手里的树枝“啪”一声,掉进了旁边的水洼里。
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,赤着脚,赶着一头牛从对岸跑过来。
是招娣的弟弟,张家宝。
张家宝眼尖。
他一眼就看见了地上那些还没被水浸湿的,歪歪扭扭的字和数字。
他愣了一下。
随即,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,眼睛一亮,转身就往村子的方向跑。
一边跑,一边扯着嗓子嗷嗷叫。
“娘——!娘——!”
“我姐学认字了!我姐偷偷学认字了!”
傍晚。
招娣家门口,炸了锅。
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,手里拎着一根还在冒烟的烧火棍,唾沫星子喷得比灶膛里的火星子还远。
“死丫头!你长本事了啊!”
“家里的猪草不够喂!柴火不够烧!你还有闲心在这儿写字画道?!”
“你是想上天不成?!”
招娣缩着脖子,站在墙角,一句话也不敢说。
她爹,一个瘦得像烟杆的男人,正蹲在门槛上。
他一下一下地抽着旱烟,把烟锅在青石板上敲得“叮当”作响。
“女娃子认字能当饭吃?”
男人的声音沙哑,像是被烟熏了半辈子。
“还是能多挣一个工分?”
他把烟锅里的灰磕干净,抬起眼皮,冷冷地扫了招娣一眼。
“明儿起,一天割两筐猪草。”
“割不完,就别回来吃饭!”
张勤正好牵着老黄牛路过。
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院子里的每一句话。
她攥紧了手里的牛绳。
粗糙的麻绳勒进肉里。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。
……
第二天下午。
公社小学的办公室里。
周兰老师把一支崭新的中华牌铅笔,郑重地交到张勤手里。
铅笔是绿色的,漆面光滑,一头还带着块小小的橡皮。
“拿着,这是奖励你的。”
周兰看着张勤,眼神里满是欣赏和期待。
“你的事,校长已经跟公社汇报了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严肃起来。
“不过,开学的时候,可能还要再考一次。”
“这次,不光我和校长在,公社教育组的领导可能也会来。”
“很多人不服气,觉得一个农村丫头不可能这么厉害,这里面有猫腻。”
周兰的眉头微微皱起。
“你有信心吗?”
张勤握着那支崭新的铅笔,感受着上面光滑的触感。
她抬起头,眼神清澈而坚定。
“老师,您放心。”
“我能行。”
回到家时,天已经擦黑。
王秀兰竟然破天荒地在院子里等着她。
一见她进门,脸上立刻堆满了菊花似的褶子。
“哎哟,我的乖孙女回来了!”
“快!快进屋!奶奶给你留了鸡蛋羹,还热乎着呢!”
大伯母刘翠花正在院子里收衣服,看见这副场景,忍不住酸溜溜地撇了撇嘴。
“哟,这还没考上状元呢,就吃上独食了。”
话音未落,王秀兰的三角眼就瞪了过去。
“你懂个屁!”
“俺家勤勤那是读书的料!是给咱老张家争光的!”
“你家那俩呢?除了吃就是睡,跟猪圈里的猪有啥区别?!”
刘翠花被撅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不敢再吭声。
她一扭头,瞧见自家儿子张山和张海正蹲在墙角玩泥巴,心里的火“蹭”地一下就上来了。
“两个没出息的玩意儿!滚回屋去!”
张勤对这一切充耳不闻。
她默默地吃完那碗香喷喷的鸡蛋羹,回了西屋。
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,她拿出那支崭新的铅笔。
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。
也没有练习课本上的生字。
她小心翼翼地在书页最下方的空白处,一笔一画,练习着另外三个字。
“张……”
“招……”
“娣……”
写完,她看着这三个字,用力攥紧了手里的铅笔。
下午路过招娣家自留地的时候,她看见了。
招娣小小的身影,正埋在一片比她还高的猪草里。
她弯着腰,用一把生了锈的镰刀,飞快地割着。
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。
张勤看得清楚,小姑娘的手背上,被锋利的草叶子划出了一道道细密的血痕。
红得刺眼。
而她自己,却能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,吹着风扇,做着试卷。
手里,还握着老师奖励的新铅笔。
张勤甩了甩头。
她把这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去,逼着自己翻开课本,专注于眼前的文字。
夜,渐渐深了。
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,只剩下几声虫鸣。
张勤正背书背得昏昏欲睡。
忽然。
一阵压抑的,细小的哭声,从院墙外传了进来。
断断续续,她心里一动,蹑手蹑脚地凑到窗边,将木窗推开一道细细的缝。
月光下。
招娣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墙根下,抱着膝盖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“招娣?”张勤压低声音喊。
招娣被吓了一大跳,猛地抬起头。
当她看清窗户后面是张勤时,眼泪流得更凶了,却还是死死地用手捂着嘴,不敢哭出声。
“怎么了?”
张勤心里咯噔一下,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我娘……”招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声音含混不清。
“我娘……把我藏在枕头底下的……那个铅笔头……她……她给撅了……撅成两半了……”
张勤攥着窗棂的手,猛地收紧。
粗糙的木头边缘,硌得她手心生疼。
那半截铅笔头,还是她把自己用了很久的那支,省下来偷偷给招娣的。
“她说……”招娣哭得浑身发抖。
“她说……再看见我学写字……就、就把我的腿打断……”
张勤看着窗外那个绝望的女孩。
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边崭新的课本,和那支崭新的,还带着油漆香味的铅笔。
一股无名火,混着一股说不清的闷气,堵在她的胸口。
“勤姐……我……我不敢学了……我怕……”
招娣的声音里,带着哭腔,全是认命般的绝望。
张勤的鼻子猛地一酸。
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,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她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她隔着一道冰冷的窗棂,看着月光下那双哭红的眼睛。
一字一句,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:
“你别怕。等我!等我考上三年级,拿到那五块钱奖学金,我就光明正大地,来教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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