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色丝线在他面前摊成一排,裴济突然抬手擒住她的腕子,将人扯到跟前。她显然惊了一跳,那双无光的眼眸蓦地睁大,衬得瞳仁如同最上乘的墨玉,随即用力抽出手,动作之大竟撞倒盆景架,木架砸在嵌玉花鸟屏风上,几片玉雕花瓣簌簌颤动不休。
少女看不到撞坏什么物件,只知道自己闯了祸,立即跪伏在地,转而又颤巍巍仰面,以最虔诚的姿态祈求原谅。
“民女...民女愿打络子赔罪,给大人每日打上一只,打满一百枚。”
裴济俯身捏起她的下颌,“什么络子如此值钱?”
空芒的眸子弥漫水雾,那眼尾的红便洇得更艳,如同白绢上一点朱砂,偏偏瞳仁儿里还晃荡着烛光,像坠入寒潭的星子,将沉未沉。
裴济收回手,为着这双眸子,他暂时多了几分耐性,“打一个来瞧瞧。”
少女应是,松了口气。唇角本能地上扬,笑意从眉梢眼角绽放,纯净柔软,一时间竟让人忘了这双眼根本映不出世间万物,只盛着无知无觉的天真。
她果然手巧,双色彩线在她指尖翻飞,如同两条交缠的蛇。裴济忽而伸出手,苍老的指节覆上她的手背。
白玉章胃里猛地翻搅,狠心咬破舌尖才压住那股恶心,她仰头扯开笑容,葱白十指穿花蛱蝶般勾着彩线在裴济腕间游走。
裴济只觉丝线凉滑,时松时紧,每次缠绕都似欲拒还迎的撩拨,直到少女指尖在他虎口处轻轻一挠,像根羽毛从他心头扫过,裴济不自觉的松了手,少女立刻泥鳅般滑脱出去,可惜碍于眼疾逃不快,急得她连颈子都泛起淡淡粉色。
裴济喉头发紧,起身欲追,此刻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丝线捆了个结实。
“民女打的是如意结,越是用力挣脱,绳结越紧... ...”
裴济额角青筋直跳,想不到终日放鹰逐犬的老手,竟也有被逗弄的一日,偏生这丝线做工精良,他当真挣脱不得,“你过来。”
青芜嘴上应着,一双脚却老老实实往门口挪动,裙角在门槛上扫过,似片抓不住的云,她忽然回头一笑,那笑狡黠又天真,“大人恕罪,这络子送您,祝您事事如意。”
“回来!”
话音未落,少女已消失在夜色中。
裴济终究没命人将青芜捉回来,他看看自己的手,低笑出声。原以为是个木讷的粗鄙女子,唯有那双眼堪堪受用,今日一见当真惊喜又意外。
这般猎物自是要慢慢品尝,强取豪夺反而失了趣味。
白玉章回到院子,再也忍不住干呕起来,那架势要将胆汁都吐干净。直到寒意将她裹挟,白玉章才惊觉后背冷汗已将中衣打湿。
翌日。
难得好天气,天空一碧如洗,裴府也迎来桩大事,全府丫鬟小厮们全都被叫去前院帮忙,角门送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。要知道哪怕是夏季里最不值钱的黄瓜,在冬日巴掌大的一根都要卖上一钱银,何况新鲜瓜果蔬菜一筐筐摆上案台,足见大夫人重视。
可是忙活大半日,洗尘宴主角却迟迟未至。
王芳云越等越心焦,自家儿子的秉性她再了解不过,忙差李嬷嬷出去打探,又命人将席面撤了,严禁府中议论此事,更不许老爷知晓。
不多时,李嬷嬷快步走到王芳云跟前,俯身耳语。王芳云听罢皱眉,叹了口气,“你领几个伶俐小厮去,不管用什么法子,务必在老爷下朝回府前将茂儿带回!”
李嬷嬷不愧是侍奉大夫人几十年的老人,用些手段,硬是将二世祖从温柔乡拉出来。只是这祖宗回府也不消停,去给大夫人请安的路上沿途打骂小厮,凡碍着大少爷眼的都受了些皮肉之苦,院子里哀嚎不止,鸡飞狗跳。
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大少爷,为了让老爷消气,大夫人将大少爷送去清修,足足在山中寺庙关了三个月。从来都是泡在锦绣堆胭脂丛里的混世魔王哪受得了,且不提在山上如何闹腾,如今好不容易下山归家,大少爷直奔长平坊,可又被夫人强行带回府,这股邪火发不出来又怎肯罢休。眼下李嬷嬷生怕这祖宗闹得不停,万一撞上老爷回府又不好收场,于是悄然吩咐两个美貌丫鬟去大夫人门前候着。
裴茂踏进梧桐院,便瞧见母亲门前立着两个俏生生的丫头,这般冷的天气也只穿了桃粉小褂子,衬得人娇俏玲珑。
两个丫头抬眼就瞧见大少爷朝这边大步走来,千金难求的玄狐披风被风吹起,领口缀着的十二颗指肚大东珠在阳光下格外晃眼。
“大少爷安。”
丫鬟弯腰为裴茂打帘儿,纤长颈子低垂,娇柔的身段儿一览无遗,又含羞带怯抬起小脸儿仰视少爷,眉心金箔花钿精致,唇上胭脂红似火。
裴茂眼皮未抬,只觉这两个丫头俗不可耐,既学不来青楼娘子的花样,又不似世家贵女阳春白雪,如此‘高不成,低不就’委实倒胃口,不由心头火气更盛。
裴茂解开披风,随手往后一扔,丫鬟手忙脚乱去接,不慎将厚实的毛领扫地,急忙跪地请罪,抖如筛糠一般。
“滚!”
阴鸷的目光扫过那小丫鬟,一脚将人踹翻。为伺候少爷精心梳理的鬓发瞬间散乱,步摇流苏缠在发丝上,狼狈不堪,可那小丫鬟连哭都不敢,捂着肩膀弯腰退了出去。
王芳云眼见儿子发怒,心中只怪那丫鬟不中用,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拉着儿子坐下,笑道,“我儿在山中吃了不少苦,好不容易回家,犯不上跟那些下贱的蠢丫头置气。”
裴茂翻了个白眼,“她们也配?”
“自是不配,我儿要配也当配最好的。”王芳云抚上腕间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,语重心长,“此番归家,万不可再胡闹,为娘和你爹托人在工部为你寻了差事,你且... ...”
见儿子面色愈发不善,王芳云按上他的手,正色低语,裴茂这才松了几分眉眼,只是语气还带着些不耐,“知道了,年后我去点个卯。”
王芳云并不奢求这祖宗能老老实实上职,能哄得他去工部露面已很知足。了却一桩心事,王芳云又勾了勾手,李嬷嬷即刻递上一幅小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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