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宫紧闭的大门,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,将内里的波涛汹涌与外的窥探目光暂时隔开。太子萧景琰“病”了的消息,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沉寂片刻后,终于荡开了层层涟漪。
程不识太医提着药箱,跟着引路的小太监,步履沉稳地穿过东宫略显冷清的庭院。他是太医院的老人,医术精湛,更难得的是口风极严,且因早年曾受先皇后恩惠,对东宫总存着一份不便明言的关照。此次太子骤然称病,陛下那边只是例行公事地过问了一句,反倒是长春宫派人来太医院“关切”了好几次,话里话外透着打探虚实的意味。程太医心中自有计较,面上却一如既往的平静。
寝殿内,光线被刻意调暗了几分,窗户也只开了小小一隙,流通着微凉的空气。萧景琰半倚在榻上,身上盖着锦被,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,唇色也淡,倒真像是恹恹病体。小林子垂手侍立在床榻边角,如同最沉默的影子。
“老臣参见太子殿下。”程不识上前,依礼请安。
“程太医不必多礼。”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沙哑,他微微抬手,“孤今日总觉得精神不济,头目森森,有劳太医了。”
“殿下言重了,此乃老臣分内之事。”程不识起身,在小林子上前搬来的绣墩上坐下,取出脉枕。
小林子小心地托起萧景琰的手腕,将其轻轻放在脉枕上,又细心地覆上一方薄薄的丝帕。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练,低垂的眼睫掩去了所有情绪。
程不识伸出三指,搭上脉息,闭目凝神。殿内一时静寂,只听得见彼此轻缓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。萧景琰看似平静,但掩在丝被下的另一只手却微微攥紧。小林子则屏息凝神,目光看似落在程太医的手指上,实则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,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程太医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,又缓缓松开。他诊得格外仔细,左右手轮换数次。
良久,他终于收回手,睁开了眼睛。
“殿下,”程太医的声音平稳,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,“您脉象弦细,略浮无力,确是忧思劳神过度,兼感秋燥风邪,以致心脉失养,肺气略郁。乃思虑过甚之症,需安心静养,切忌再劳神动怒。”
他这番话,说得四平八稳,既点出了“忧思过甚”的病根,符合他们预设的“病因”,又将症状说得可轻可重,全看听者如何理解,完美地契合了此次称病的需求。
萧景琰适时地咳嗽了两声,低声道:“有劳太医费心。既如此,便请太医开个方子,让孤静养些时日吧。”
“是。”程太医应道,随即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补充道,“殿下此症,气血略有亏虚,老臣开方时,会酌情加入些黄芪、党参等温补气血之药。只是……”他话音微顿,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一旁的小林子,又迅速收回,继续对萧景琰道,“只是如今御药房那边,因前些时日阴雨,一批新到的黄芪受了潮,药效恐大打折扣。若是用在殿下药中,怕是不妥。”
小林子低垂的眼眸倏然一抬,但很快又落下,仿佛只是被太医的话吸引了注意。
萧景琰眸光微闪,顺着话问道:“哦?竟有此事?那依太医之见……”
程太医捋了捋胡须,沉吟道:“倒也不是什么大事。库房里应还有往年存下的上好黄芪,只是需要专人仔细翻检挑拣,耗些功夫。老臣会叮嘱药童仔细办理,只是这配药送来的时间,或许会比平日晚上一两个时辰。还请殿下勿怪。”
“无妨,稳妥为上。”萧景琰淡淡道。
“谢殿下体谅。”程太医躬身,随即走到一旁的书案边,开始写脉案和药方。小林子默不作声地上前研磨。
程太医笔走龙蛇,很快写好了脉案和药方。他吹干墨迹,将药方递给小林子:“按此方抓药,三碗水煎成一碗,早晚各一次。”接着,他又将那张写着脉案的纸,单独递向小林子,语气如常地吩咐道:“这份脉案,需归档太医院。你随老夫带来的药童一同去太医院录档,正好也可督促他们,仔细拣选黄芪,莫要误了殿下用药。”
这要求合情合理,太子近侍亲自去督促抓药,显示东宫对太子病体的重视,也确保药材无误。
小林子双手接过脉案和药方,恭敬应道:“是,奴才明白。”
程太医这才收拾好药箱,向萧景琰行礼告退:“殿下好生歇息,老臣明日再来请脉。”
萧景琰微微颔首,看着程太医退出的背影,目光深沉。小林子将程太医送至殿门外,交由其他小太监引路送出东宫,自己则迅速折返。
殿内又只剩下二人。萧景琰已从榻上坐起,脸上哪还有半分病气,只有一片冷肃。小林子快步走到书案边,拿起那张脉案,对着光线仔细看去。
脉案本身并无问题,与程太医方才所说一致。但他的手指仔细摩挲着纸张的右下角,那里似乎比别处略微厚实一点。他眼神一凛,从发间取下一根极细的银簪——这是宫内宦官常用以验毒或处理一些精细活计的工具——用尖端小心翼翼地刮蹭着那片纸角。
很快,一层极薄近乎透明的纸张被剥离下来,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!
小林子迅速将那薄如蝉翼的纸片递给萧景琰。萧景琰接过,凑到窗边那缕微弱的光线下,凝神细看。越是看,他的脸色越是凝重,眉宇间结起冰霜。
那上面写的,根本不是什么药方备注,而是一则极其隐秘的消息!程太医用这种方式,冒着极大的风险,将信息传递了进来。
消息内容大致是:近日有御史暗中收集东宫属官言行,尤其关注一名负责掌管东宫部分舆图文书的小吏,似乎在寻找什么错处。此外,宫中隐约有流言,称太子因不满陛下对二皇子委以部分兵权,私下常有怨怼之言。程太医在消息末尾特别提醒,陛下近日常召见首辅及兵部尚书,神色不虞,望殿下早做防备,近期务必深居简出,言行谨慎。
这已不是普通的构陷,而是直指东宫对皇帝心生怨望,甚至可能牵涉到军事机密!一旦发作,便是足以动摇储位的大罪!
萧景琰的手微微颤抖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愤怒。对方见他称病退避,非但没有收敛,反而加快了攻势,手段如此狠毒!
“殿下?”小林子低声唤道,眼中充满了担忧。
萧景琰猛地攥紧了那张纸条,指尖用力至泛白。他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再睁开时,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。
“程太医冒险传来此讯,绝不能辜负。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,“他们想让孤病,那孤就‘病’得更重些!林夙,”他忽然唤出这个名字,目光锐利地看向小林子,“你去太医院,不止要抓药,更要看清,都有谁在特别留意东宫的动向。还有,传话给赵怀安,让他……”
他的声音更低下去,几乎成了气音,只有近在咫尺的小林子能听清那一道道指令。
小林子凝神静听,眼神越来越亮,如同暗夜中蓄势待发的幼兽。他重重地点了下头:“奴才遵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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