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悄然流淌，自那夜竹林气息外泄，又过去了数月。
寒来暑往，后山的竹林绿了又黄，雾隐洞前的薄雾聚了又散，不变的，是子夜时分那如期而至的隐秘相会。
虞颜依旧是那身月白襦裙，只是边角处被细心地缝补过，浆洗得越发显得干净剔透。
她绾发的木簪依旧简单，但偶尔，会在鬓边别上一朵不知名的、在夜风中摇曳的浅色小花，那是她在来路上偶然所见，心念微动间采下的。
她自己或许都未曾深思这细微的改变意味着什么，只是觉得，这样似乎能让这肃穆的授课，多一丝不易察觉的鲜活气息。
她对萧御的感觉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，早已悄然发生了变化。
最初那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，如同被涓涓细流冲刷的坚冰，渐渐融化。
那份敬畏依旧存在，却不再令人窒息，而是转化为了对浩瀚道途与强大力量的纯粹仰望。
更多的，是一种日益加深的仰慕与依赖。
仰慕他渊博如海、言简意赅的指点，总能在她困顿迷茫时，为她拨开迷雾。
依赖他在这冷酷仙门中，为她提供的这一方难得安宁、可以稍稍卸下伪装的天地。
他如同屹立于汹涌波涛中的灯塔，是她这片孤舟在无尽黑暗中，唯一可见的光亮。
这份情感，隐秘而灼热，埋藏在她心底最深处，不敢宣之于口，甚至不敢细细审视，唯恐亵渎。
而萧御，千年修行，心如止水，道境圆满。他最初关注虞颜，皆因那亘古罕见的混沌灵源，是出于一种对未知奥秘的探究，以及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对“异数”命运的审视。教导她，是顺势而为，亦是观察实验。
然而，人心非石，孰能无情？
数月来的近距离接触，眼前这个少女，不再仅仅是“混沌灵源宿主”这个冰冷的标签。
他看着她日复一日，在资质枷锁与繁重劳役的双重压迫下，依旧挣扎前行，那双清澈眼眸中的光芒，从未因苦难而彻底熄灭，反而在一次次领悟与突破中，愈发坚韧明亮。
她有着杂役弟子般的逆来顺受，却无其麻木；有着对力量的渴望，却无大多数修士的贪婪与急躁。她的心性，纯善而干净，如同未被俗世尘埃沾染的美玉。
偶尔，在他讲解某个艰深道理，她蹙眉苦思不得其解时，会无意识地撅起嘴，流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、与平日沉稳不符的娇憨。
又或者，在她成功完成一个难度极高的灵力微操后，会忍不住扬起唇角，眼眸弯弯，像偷吃了蜜糖的孩子，那瞬间绽放的光彩，竟比洞顶的夜明珠更为耀目。
这些细微的、生动的、充满生命力的瞬间，如同无声的雨滴，一点点浸润着他千年冰封、不起波澜的心湖。
他依旧清冷，依旧寡言，但看向她的目光，在不经意间，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绝对疏离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温度。
这一夜，雾隐洞内。
萧御并未讲解高深的法门，而是指导虞颜练习最基础的“控火术”。
这并非炼丹制器所需的复杂灵火，而是对火系灵力最本质的掌控。
对于五行伪灵根的虞颜而言，直接引动外界火灵气极为困难，萧御便另辟蹊径，让她尝试以混沌之气模拟、引导那一丝火行之意。
“火，非徒具暴烈之形，更有生命之息，文明之始。掌控它，需明其性，而非驭其力。”萧御负手而立，声音清冷地阐述着火焰的本质。
虞颜凝神静气，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淡薄的、由混沌之气转化而来的暖意。她小心翼翼地操控着，试图让其凝聚成一簇稳定的、豆大的火苗。
这过程需要对力量极其精妙的掌控，心神稍有波动，便会失败。
她全神贯注，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。那缕暖意在她指尖跳跃，明灭不定，几次险些溃散，又被她强行稳住。
就在火苗即将成型的刹那，许是因她求成心切，心神微微一分，那缕被混沌之气模拟出的火行之意骤然失衡，一丝灼热的反噬之力顺着她的指尖蔓延而上！
“嘶——”
虞颜痛呼一声，猛地缩回手。只见她右手食指的指尖，已被灼出一小块焦红，火辣辣地疼。
她看着受伤的手指，有些懊恼，又有些委屈，下意识地将手指蜷缩起来。
就在这时，一只修长、骨节分明、带着冰凉触感的手，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。
虞颜浑身一僵，愕然抬头。
是萧御。他不知道何时已来到她面前，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、清冽如同雪后初霁般的冷香。
他微微垂眸，目光落在她受伤的指尖上，那墨黑的瞳仁中，看不出什么情绪。
“莫动。”
他声音低沉，依旧平淡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握住她手腕的力道轻柔却坚定，那冰凉的触感奇异地缓解了指尖的灼痛。
虞颜的心跳骤然失控，如同揣了只兔子，在胸腔里疯狂撞击。
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，一路蔓延至耳根。
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腕处脉搏在他指尖下的剧烈跳动。
她僵在原地，一动不敢动，连呼吸都忘记了。
萧御并未在意她的失态，另一只手的食指伸出，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精纯柔和的青色灵光，带着浓郁的生机气息。
他轻轻地将那萦绕着灵光的指尖，虚虚点在她被灼伤的位置。
一股清凉舒爽的气流瞬间涌入，如同最温柔的抚慰，迅速驱散了灼痛感。
那小块焦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，恢复成原本白皙的肤色，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。
过程很短，不过两三息时间。
但对虞颜而言，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。
她的全部感官，似乎都集中在了被他握住的手腕，以及被他灵力拂过的指尖。
那冰凉的触感，那清冽的气息，那近在咫尺的、完美无瑕的侧颜……一切都让她头晕目眩，心慌意乱。
治疗结束，萧御自然地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，那缕青色灵光也消散于指尖。
他抬起眼眸，看向虞颜。
恰在此时，虞颜也正怔怔地抬头望向他。
四目相对。
洞府内清冷的光辉流淌在两人之间。
她清晰地看到了他深邃眼眸中自己的倒影，那般渺小，那般慌乱。
而她也第一次，如此近距离地，在他那双仿佛蕴藏着星辰瀚海的眼中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眸光。
那不再是纯粹的清冷与审视，似乎……多了一缕极淡的、类似于……关切？或者说，是一种因她而起的、微妙的波澜。
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。
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，以及那无声涌动、悄然滋长的暧昧情愫。
虞颜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，她慌忙垂下眼睑，不敢再与他对视，心脏却跳得愈发厉害，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。
萧御静静地看着她羞赧无措的模样，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，如同受惊的蝶翼。他并未立刻移开目光，也没有出言打破这微妙的气氛。
千年冰封的心湖，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，荡开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。
良久，他才缓缓移开视线，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冷，却似乎比平时低沉柔和了半分：
“控火之术，在于心静。心浮气躁，乃是大忌。今日便到此为止，回去好生体悟。”
“……是，仙尊。多谢仙尊。”
虞颜声如蚊蚋，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。
她匆匆行了一礼，甚至不敢再看萧御一眼，便如同逃离般，转身快步走出了雾隐洞。
洞外夜风清冷，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，却无法平息那躁动的心绪。
她捂着依旧狂跳不止的胸口，回想着方才那一刻的对视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灵力拂过的清凉触感，以及……他握住她手腕时，那不容忽视的力道与温度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混杂着甜蜜、慌乱、羞涩与一丝卑微的酸楚的情绪，如同藤蔓，悄然缠绕上了她的心间。
而洞府之内，萧御依旧站在原地，目光落在自己方才握住虞颜手腕的指尖，沉默了片刻。
方才那纤细手腕的触感，以及少女羞红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神，莫名地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。
他微微蹙眉，似乎有些困惑于自己方才那自然而然的举动，以及此刻心中那丝不同寻常的波动。
千年修道，清心寡欲，情之一字，早已被视为阻碍大道的魔障。
然而，有些种子，一旦落下，便会在不知不觉间，生根发芽。
雾隐洞，依旧清冷寂静。
但有些东西，已然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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