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直门事件像一道无声的惊雷，在虞颜和萧御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，却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，将两人拉得更近。
那本关于密码学和反跟踪的无名书册，被虞颜小心地藏在宿舍床板的夹层里，它沉甸甸的，不仅因为知识的分量，更因为赠予者那份难以揣度的深意。
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。
虞颜更加专注于学业和以更隐蔽方式进行的夜校工作，她开始尝试运用书册里的一些简单技巧，与沈知衡等人的联系也变得更加谨慎。
萧御没有再主动出现在她面前，那条围巾依旧被妥帖收藏，那处四合院也仿佛只是一个风雪夜里的幻梦。
然而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。
这日午后，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，带着深冬刺骨的寒意。
虞颜刚从图书馆出来，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，准备去城南那处已挂上“教会慈善识字班”牌子的夜校看看。
刚走出校门不远，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再次无声地滑到她身旁。
这一次，虞颜没有太多的惊讶，甚至没有犹豫，仿佛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她收起伞，拉开车门坐了进去。
车内，萧御依旧坐在老位置，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，正在翻阅一份文件。
听到她上车，他头也没抬，只是淡淡说了句：“雨大，送你一程。”
“多谢。”虞颜轻声回应，将滴着水的伞小心放在脚边。
她注意到他今天似乎有些疲惫，眼下有淡淡的青影，翻阅文件的手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用力。
车子缓缓启动，驶入被雨幕笼罩的街道。
车内一片寂静，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声响和文件翻动的细微声音。
“去榕树胡同？”前座的秦凯惯例询问。
“不，”萧御合上文件，揉了揉眉心，看向虞颜，“你去哪儿？”
“城南，教会识字班。”虞颜答道。
萧御点了点头，对秦凯道：“就去那儿。”
没有多余的寒暄，没有刻意的交谈。
他继续处理他的文件，她则安静地看着窗外流淌的雨景。
气氛并不尴尬，反而有种奇怪的和谐，仿佛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同行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萧御忽然开口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：“那本书，看得如何？”
虞颜怔了一下，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本密码学的书。
“还在看，有些地方……不太明白。”她老实回答，那些复杂的编码和反侦察技巧，对她这个文科生来说确实有些吃力。
“不懂很正常。”萧御放下文件，目光落在她略显困惑的脸上，“那些东西，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掌握的。重要的是意识，是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。”
他的语气不像教导，更像是一种经验的分享。
“您……似乎很精通这些？”虞颜忍不住问道。
一个带兵的少帅，为何会对这些地下工作的技巧如此熟悉？
萧御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，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和几分虞颜看不懂的深沉：“身处我这个位置，明枪暗箭见得多了，自然要多懂一些保命和……识人的本事。”
他顿了顿，意有所指地补充道，“有时候，最危险的往往不是战场上的敌人。”
他的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虞颜心中激起波澜。
她明白，他是在提醒她，也是在暗示他所处环境的复杂与危险。
张世昌的名字，像一道阴影，虽然未提及，却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车子在雨水中平稳前行，很快就到了城南那条熟悉的胡同口。
由于胡同狭窄，车子无法进去。
“就到这里吧，里面路窄，不好走。”虞颜说道。
萧御点了点头：“小心路滑。”
虞颜拿起伞，正准备下车，萧御却忽然又叫住了她：“等等。”
他从前座拿过一个油纸包，递给她，“顺路买的桂花糕，听说……女孩子都喜欢吃。”
那油纸包还带着温热，散发着甜糯的香气。虞颜愣住了，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，心中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，再次被搅乱。
他记得她喜欢桂花？还是仅仅是又一次“顺手”的关怀？
她接过油纸包，触手温热。“……谢谢。”
“快去吧，雨又大了。”他移开目光，看向前方。
虞颜下了车，撑开伞，抱着那包温热的桂花糕，快步走入雨中狭长的胡同。
她没有回头，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，一直注视着她，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的拐角。
车内，萧御久久地凝视着虞颜消失的方向，雨刷器在车窗前规律地摆动，刮开一片又一片水幕。
秦凯透过后视镜，看到少帅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、极其复杂的情绪，那里面有关切，有担忧，或许还有一丝……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。
“少帅，回府吗？”秦凯轻声询问。
萧御收回目光，恢复了往常的冷峻：“不，去军部。张世昌那边，该敲打敲打了。”
声音冰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温情，只是雨幕中一个不真实的错觉。
而此刻，虞颜站在夜校那扇透出温暖光线的窗外，听着里面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，手中桂花糕的温热透过油纸传递到掌心。
她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胡同口，那里只剩下迷蒙的雨丝。
他给了她警告，也给了她甜点；他身处险恶的漩涡，却为她撑起小小的保护伞；他划清了界限，却又一次次模糊它。
这个男人，像这冬日的雨，冰冷，迷离，捉摸不定。
而她，撑着伞，站在雨里，既无法完全靠近，也无法真正远离。
这条心照不宣的界限两旁，是他们各自无法背离的立场和命运，而界限中央，那悄然滋生的、无法言说的东西，正随着雨丝，无声渗透，将两颗复杂的心，越来越紧地缠绕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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