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海玲被当堂释放,回到那间承载了她无限欢愉与无尽噩梦的闺房。表面上的风波似乎已经平息,官府定了案,街坊邻居在最初的议论纷纷后,也渐渐将注意力转向了别的闲闻。父母对她看管得更严,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,既心疼她的“遭遇”,又忧心她未来的名声。那架惹祸的竹梯早已化为灶膛里的灰烬,连带着那段隔墙相和、梯上传情的岁月,似乎也一同被焚毁了。
然而,真正的风波,却在马海玲的内心与陈文忠的沉默中,汹涌激荡。初回家的几日,她如同惊弓之鸟,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她心惊肉跳。她既怕官府察觉真相反复追究,更怕那夜杀人的阴影永远笼罩着陈文忠。但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崩溃的,是内心深处那份对情郎的期盼与信任。她为他牺牲至此,名节有污,清白已失,甚至不惜欺瞒公堂,担下杀人之名,他理应明白,理应更加珍视自己,理应……履行曾经的誓言。
起初,陈文忠确实没有让她完全失望。在她回家后的第三天,一个面生的小婢女,趁着马母在院中晾晒衣物的空档,悄悄塞给马海玲一个折叠成方胜的信笺。马海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如同做贼般迅速藏入袖中,回到房中闩好门,才颤抖着展开。信上是陈文忠那熟悉的、略带潦草的字迹,满纸皆是惊惶未定的后怕、对她舍身相救的感激涕零、以及对自己那夜酒后误事、未能保护她的深深愧疚。信中再三保证,待风头过去,他必设法与家中言明,早日迎娶她过门,绝不负她这番情深义重。
看着这些滚烫的、带着忏悔与承诺的字句,马海玲冰封的心湖,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,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。她将信纸贴在胸口,仿佛能感受到写信人当时的心跳。她原谅了他那夜的失约,甚至为自己曾对他产生的一丝怨怼而感到羞愧。他此刻定是也处在巨大的恐惧与压力之下,自己不能再给他增添烦恼。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收藏在妆匣最底层,如同守护着风雨中摇曳的最后一点星火。
她开始强迫自己进食,哪怕味同嚼蜡;她重新拿起针线,试图用繁复的绣工来麻痹纷乱的思绪。她甚至开始偷偷设想未来,若真能嫁入陈家,该如何孝顺公婆,如何持家,如何与他琴瑟和鸣。这微弱的希望,成了她暗无天日的生活中,唯一的光亮。
然而,这光亮并未持续多久。接下来的日子,书信变得稀疏起来。从三五日一封,到七八日一封,再到后来,大半个月也等不到只言片语。送信的小婢女也不再出现。马海玲开始不安,她寻了借口,故意在靠近院墙的地方徘徊,甚至低声吟诵他们最初相和的诗句,期盼能得到墙那边的回应。但回应她的,只有风吹过墙头枯草的呜咽,以及自家院子里母鸡咯咯的叫声。那堵墙,仿佛又变回了最初冰冷、隔阂的模样。
她开始为陈文忠寻找借口:定是秋闱在即,他学业繁忙;定是家中父母管束严格,他难以寻得机会;定是……他也在为他们的未来苦苦筹谋,无暇他顾。她不断地自我安慰,可内心深处的不安却如同野草般疯长。
与此同时,陈文忠的内心,正经历着另一场更为酷烈的煎熬。那夜杀人的场景,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,挥之不去。了尘和尚临死前圆睁的双眼、喷溅的鲜血、冰冷的尸体……这些画面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出现,让他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,浑身冷汗。最初的感激与愧疚,在日复一日的恐惧发酵下,渐渐变了味道。
他开始不可抑制地回想那夜闯入马海玲房间时看到的一幕——那个和尚,为何会出现在那里?听其言语,轻车熟路,绝非第一次!难道……难道在海玲那憔悴、恐惧的面容背后,真的隐藏着他不曾知晓的污秽?自己被戴了绿巾而不自知?这个念头如同毒蛇,一旦钻入脑海,便疯狂地噬咬着他的心。他越想越觉得可疑,为何那夜她等待自己时,窗户是开着的?为何事后她那般回避自己?为何她能如此“镇定”地处理现场,甚至独自去衙门顶罪?一个寻常女子,哪有这般胆量和心计?
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便在恐惧的浇灌下迅速生根发芽。他再看马海玲,那曾经让他痴迷的清丽容颜,似乎也蒙上了一层不洁的阴影。他害怕与她接触,害怕那双似乎能看透他内心恐惧与肮脏的眼睛。他甚至害怕那堵墙,害怕与马家有任何瓜葛,仿佛那样就会将杀人的罪孽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秽,再次引到自己身上。路上偶遇挑着鱼担的马汉,他如同见了鬼魅,立刻低头绕道而行,连马汉那憨厚中带着几分复杂情绪的招呼声,也充耳不闻。
就在陈文忠内心天人交战、对马海玲避之唯恐不及之时,一桩“好事”找上了门。本县富绅王员外,家资颇丰,虽无功名,却与官府往来密切。他膝下有一女,名唤王梦瑶,年方十七,据说容貌秀美,只是性情有些骄纵。王员外早已留意到陈文忠这个年轻的秀才,颇有才名,前程可期,早有招婿之意。只是此前风闻他与邻家卖鱼女有些不清不楚,故而暂缓。如今,那马家女儿惹上人命官司,虽被判无罪,但名声终究是坏了,与陈文忠之间想必也再无可能。此时不提,更待何时?
王员外派人透了口风,陈家的门槛几乎要被媒婆踏破。陈文忠的父母喜出望外!能与王家结亲,意味着儿子日后科举的盘缠、打点,乃至入仕后的奥援,都有了着落!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!他们兴高采烈地与儿子商议,却见陈文忠面色犹豫,并无喜色。
“忠儿,你还在想那马家女儿?”陈母压低声音,语气中带着不满与警示,“她如今是什么名声?沾惹上官非,还是那般不堪的事情!你若是娶了她,莫说前程,就连我们陈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!你还能在登州县抬头做人吗?”
陈父也沉声道:“王家小姐乃是金枝玉叶,能看上你,是你的福气!那马海玲,不过是个渔家女,如今更是……你若执迷不悟,岂不是自毁长城?你寒窗苦读十余载,为的是什么?”
父母的话,如同重锤,敲打在陈文忠本就摇摆不定的心上。功名利禄,光耀门楣,这是他自幼被灌输的信念。与王家的姻缘,是一条看得见的、平坦的康庄大道。而马海玲……她代表的,是那段充满刺激却也危险的私情,是那夜血腥的杀戮,是可能伴随一生的污点和恐惧。更何况,她是否真的清白?那和尚的存在,像一根刺,深深扎在他心里。
在现实的利弊权衡与内心日渐膨胀的猜疑共同作用下,陈文忠最终屈服了。他为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:海玲已非完璧,又卷入命案,声名狼藉,实非良配。若娶了她,自己一生都将活在阴影之下,何谈前程?而娶王家小姐,则能摆脱这一切,踏上青云之路。至于曾经的誓言、马海玲的舍身之恩……在残酷的现实和自私的考量面前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他将这些情感深深埋藏,或者说,刻意遗忘。
于是,陈文忠与王员外之女王梦瑶定亲的消息,如同长了翅膀一般,迅速传遍了整个登州县。才子佳人,门当户对,又是一段佳话!人们纷纷向陈家道贺,羡慕陈文忠的好运,谁还记得那个曾卷入风波的卖鱼女?
当这个消息,通过一个多嘴的邻妇,传入马海玲耳中时,她正在绣一幅鸳鸯戏水的枕套。针尖,猛地刺入了食指,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,滴落在洁白的缎面上,晕开一小朵刺目的花。
她整个人僵住了,仿佛被瞬间冻成了冰雕。耳朵里嗡嗡作响,邻妇那带着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的话语,变得模糊不清。她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冰寒,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,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。
难以置信?不,她信。从他日渐稀疏的信件,从他刻意回避的态度,她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。只是,她不愿相信,那个曾与她隔墙唱和、月下盟誓、被她舍命相护的男子,竟能薄情寡义至此!
先是短暂的、死寂般的茫然,随即,无边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,将她彻底吞没。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,痛得她无法呼吸。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滚烫的泪水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,模糊了眼前的一切。
原来……原来她所有的牺牲,所有的隐忍,所有的期盼,到头来,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!她为了他,承受了世间女子最不堪的玷污,背负了杀人的罪名,欺骗了父母官,将自家的名声、父母的颜面都置之度外!她以为这是感天动地的情深义重,却不知在他眼中,这竟成了她“不洁”、“污秽”的证明,成了他急于摆脱、另攀高枝的借口!
巨大的悲伤过后,是滔天的愤怒!那怒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,几乎要将她燃成灰烬!她想起他信誓旦旦的承诺,想起他温暖的怀抱,想起自己为他顶罪时的决绝……昔日种种甜蜜,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匕首,反复凌迟着她的心。
她猛地抬起头,望向镜中。镜中的女子,面容惨白如纸,双眼红肿如桃,唯有那眼神,不再是过去的空洞与麻木,而是燃起了两簇幽暗却炽烈的火焰,那是由极致的痛苦淬炼而成的、冰冷刺骨的恨意!
她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,仿佛透过这具躯壳,看到了那个负心薄幸的男子。嘴唇已被咬出血痕,她却浑然不觉,一字一句,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,带着血泪的控诉与决绝的诅咒:
“陈、文、忠!你既无情,便休怪我无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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