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二的傍晚，叶辰终于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关于高新区明年预算草案的文件。
他靠在椅背上，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，目光落在窗外已然华灯初上的照海。
年关将近，市政府大院比平日安静了些，但一种无形的、关于年底总结和来年规划的压力，依旧弥漫在空气里。
他拉开抽屉，里面静静躺着一张便签，上面是四叔叶卫国亲手写下的京城地址，字迹苍劲有力。
指尖拂过那墨迹，叶辰的心绪便如窗外被寒风卷起的落叶，纷乱难平。
回京。这两个字，在他心里盘桓了数月，重若千钧。
他对那个被称为“爷爷”的老人，感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。
有因父母往事而产生的一丝本能的隔阂与怨怼——若非当年家族的某种压力或决裂，父亲何至于英年早逝，母亲又何须独自含辛茹苦？
但血脉深处，一种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、对根源的隐秘渴望与好奇，也如暗流般涌动。
他想亲眼看看，那个赋予他生命另一半源头的老人，究竟是什么模样？
父亲的眉眼，是否真的与他相似？
那座象征着权柄与传承的叶家老宅，又究竟是怎样的龙潭虎穴？
手机震动起来，是林筱筱发来的信息，问他晚上是否按时吃饭。叶辰看着屏幕上温暖的字句，心中稍定。他回复了过去，犹豫片刻，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。
“忙完了？”林筱筱轻柔的声音传来。
“嗯。”叶辰应了一声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，“筱筱，我订了后天的机票，去京城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，随即传来理解的声音：“决定了？”
“嗯。总要去面对。”叶辰看着窗外，语气低沉，“心里……有点乱。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。”
“别怕，”林筱筱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，“那是你的根。无论怎么样，你都是叶辰，是照海的叶辰，也是……我的叶辰。”她顿了顿，“去做个了断，也好。我等你回来。”
挂了电话，叶辰感觉心中的躁郁似乎被抚平了些。他不再犹豫，叫来秘书张赫。
“张赫，安排一下，后天我们去京城。行程保密，不要通知任何方面。”叶辰吩咐道，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。
“是，市长。住宿和车辆……”
“住酒店。”叶辰打断他，“其他的，等我通知。”
“明白。我这就去办。”张赫领命，悄然退下。
出发的前一晚，叶辰罕见地失眠了。
他在宿舍狭小的空间里踱步，脑海里交替浮现着父母模糊的影像、四叔深沉的目光、林筱筱温柔的笑脸，以及一个基于想象构建的、威严而冷漠的老人形象。
他甚至对着衣柜斟酌了许久，最终选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和一件款式经典的黑色羽绒服，既要显得稳重，又不能过于正式，透着一股刻意的“随意”。
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时，正值午後。
北方的干冷空气扑面而来，与照海冬日湿冷的寒意截然不同，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
叶辰看着机场内外熙熙攘攘、步履匆匆的人流，一种巨大的疏离感油然而生。
这里是国家的政治文化中心，是他生物学上的根之所在，却也是他情感上无比陌生的异乡。
他没有立刻联系叶家，也没有去预订的酒店，而是对前来接机的张赫说：“去西郊，南山公墓。”
张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，但没有多问，默默指挥司机转向。
墓园在冬日的萧瑟中显得格外寂静清冷。叶辰让张赫等在门口，自己凭着母亲生前说过的模糊地址，一步步寻找着。
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枯叶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费了一番周折，他终于在一个安静的角落，找到了那两座并排而立的、看似普通的青石墓碑。
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泛黄，但依旧清晰。左边是父亲叶永新，照片上的他年轻、清瘦，戴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常见的黑框眼镜，嘴角带着温和的弧度，眼神却透着一股疏离和坚定。右边是母亲，笑容温婉，目光清澈而坚韧，仿佛能穿透岁月，给予他力量。
叶辰静静地站在墓前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。
良久，他才缓缓蹲下身，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，开始极其仔细地、一寸寸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浮尘与落叶。
动作轻柔，仿佛怕惊扰了安眠的父母。
“爸，妈，”他终于开口，声音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有些干涩、低哑，“我来看你们了。”
寒风呼啸，无人应答。
“我……我在照海，一切都好。工作挺顺利的，我们搞的那个高新区，有点起色了。”他像汇报工作一样，说着自己的近况，语气平静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，“我……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姑娘，她叫林筱筱，对我很好。她父亲……是省纪委的林国栋书记。”
他停顿了很长时间，仿佛在积蓄勇气。
“四叔……叶卫国书记，他找过我了。跟我说了……家里的事。”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，“他让我……回叶家看看，看看爷爷。”
这句话说出口，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。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，带着难得的迷茫和脆弱，这在他面对任何工作难题时都未曾有过，“我一直以为，我就是叶辰，是靠着自己和妈妈的努力，一步步走到今天的。可现在……突然多了这么一个‘家’，这么一副……沉重的担子。我心里……很乱。”
他在父母墓前，将自己最深处的困惑、不安和那丝隐秘的渴望，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。这里是他唯一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。
“我会去的。”他最后说道，语气重新变得坚定，像是做出了最终的决定，“不管怎么样，总要去面对。你们……保佑我吧。”
他在墓前又静静站了许久，直到手脚都被冻得麻木，才对着墓碑，深深地、郑重地鞠了三个躬。
然后，毅然转身，离开了这片承载着他过往所有悲伤与温暖的角落。
坐进开着暖气的车里，叶辰感觉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，但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了许多。
这次扫墓，像是一次告别，也是一次洗礼，将他心中翻涌的情绪沉淀了下来。
“市长，回酒店吗？”张赫轻声问。
叶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、逐渐被暮色笼罩的京城景象，沉默了几秒，缓缓吐出四个字：
“去叶家老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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