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旱,终于过去了。
一场连绵了三天三夜的、沁入骨髓的秋雨,将那龟裂如老人脸谱的土地,重新浸润得松软、黝黑。白鹿滩,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,虽然虚弱,却又一次,从死亡的边缘,挣扎了回来。
然而,鹿兆山囤粮事件,留下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,却深深地,烙印在了每个白鹿村人的心里,日夜作痛。
白景琦知道,光靠“打倒”一个鹿兆山,是不够的。只要人心里那份,想靠“天灾”发“人财”的贪婪还在,就还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“鹿兆山”,像毒蘑菇一样,从阴暗的角落里,冒出来。
必须,立下更狠的、能断子绝孙的规矩。
秋收之后,他便再次,在祠堂里,召集了村民议事会。
这一次,祠堂里的气氛,与以往任何时候,都不同。乡邻们的脸上,少了几分家长里短的闲聊,多了几分,对规矩的敬畏和对未来的思索。每一个走进祠-堂的人,都会下意识地,先对着那块乡约石碑,看上一眼。
鹿兆山,也来了。他没有像他父亲当年那样,被禁足。白景琦只是让人,给他送去了一句话:“议的是全村人的事,你,也是这村里的人。”
他一个人,默默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,低着头,看不清脸上的表情。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罪人。
白景琦走到堂前,没有说一句废话。
“各位叔伯乡亲,”他的声音,在肃穆的祠堂里,回荡着,“这次大旱,咱们,差点就都折在了‘粮食’这两个字上。天灾,咱们躲不过。但人祸,咱们,必须防!而且,要往死里防!”
“我提议,就在咱们的乡约石碑上,再补上三条,关于‘粮食’的铁律!让它,成为咱们白鹿村,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一把刀!谁敢再碰,就先掂量掂-量,自己的脖子,够不够硬!”
他伸出第一根手指,声音,斩钉截铁。
“第一条:‘灾前禁囤,违者充公’!从今往后,凡官府预警灾年,或本村出现大旱征兆,自预警之日起,三个月内,严禁任何人家,私人囤积超过五石以上的粮食!若有余粮,当以平价,售于公仓,以济乡邻。此条,不问缘由,只看数目!违者,一经查实,所有囤粮,尽数没收,充入公仓!”
他伸出第二根手指,眼中,寒光一闪,扫过堂下每一个人。
“第二条:‘灾中限价,违者重罚’!凡灾年之中,村内所有粮食交易,其价格,绝不能,超过太平年景市价的两倍!若有人,敢如那鹿兆山一般,坐地起价,哄抬粮-价,牟取暴利。违者,不仅要没收其全部不义之-财,更要,罚粮十石,并由族长,亲自押送县公署备案,将其姓名,录入劣迹黑册!让他,和他的子孙,三代之内,都不得再参与乡里任何公议之事!”
这,比单纯的罚钱,还要狠!这是要断了一个家族,在村里的“政治生命”!
最后,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,目光,像刀子一样,落在了角落里,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。
“第三条:‘内外勾结,罪加一等’!凡我白鹿村村民,若有与外村、外县的粮商,恶意勾结,意图封锁、垄-断我村粮食买卖,祸乱乡里者。一经查实,不仅要按前两条处置,更要,由村民公-议,将其全家,一体,逐出本村!其名下所有田产、铺面,尽数充公!永不录用!”
“逐出本村”!
这四个字,像四把重锤,狠狠地,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。这,是对一个宗族社会里的人,最严厉、最残酷的惩罚!
三条铁律,一条,管住了“囤”;一条,管住了“卖”;一条,管住了“通外”。几乎将鹿兆山这次所有的罪行,都囊括了进去,并给予了最严厉的、无可辩驳的惩处。
“现在,开始投票!”白景琦的声音,在祠堂里回荡,“赞成的,请举手!”
“唰——!”
祠堂内外,几乎所有的手臂,都毫不犹豫地,高高地,举了起来。那一片,是经历过血的教训后,对规矩,最彻底的拥护。
只有一个人,动作,迟缓得,像是在泥潭里拔腿。
是鹿兆山。
他感受着,从四面八方,投来的那些,冰冷的、监视的目光。他知道,今天,他要是敢不举这只手,那他,就等于,是把自己,彻底地,孤立在了整个白鹿村的对立面。等待他的,可能就是那条,他最怕的,第三条。
他缓缓地,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将那只,仿佛有千斤重的手,举了起来。
全票通过。
白景琦当即,就叫来了石匠,当着所有人的面,将这三条“禁囤粮”的铁律,一个字一个字地,补刻在了那块乡约石碑之上。
从此,这白鹿滩的粮食,便有了它自己的“王法”。
……
夜里,白景琦的书房里。
他看着弟弟白景明,将最后那几个新刻的字,用朱砂,仔细地填满,脸上,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“景明,”他说,“你记住。这石碑上,多一条规矩,咱们白鹿滩的乡亲们,就能,少受一次苦。咱们的家,也才能,安稳。”
白景明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就在这时,门外,传来了妻子胡氏,充满了喜悦的声音。
“当家的,快来看,嘉轩会走了!”
白景琦快步走出书房,只见自己那刚满一岁的儿子白嘉轩,正离开母亲的怀抱,张着一双小手,摇摇晃晃地,迈开了他人生的第一步。他看见父亲,咿咿呀呀地,笑着,扑了过来。
白景琦将儿子,高高地,举了起来,在那张粉嫩的小脸上,狠狠地,亲了一口。脸上,是前所未有的、柔软的笑容。
他抱着儿子,走到祠堂门口,指着那块在月光下,泛着清冷光泽的石碑。
“嘉轩,你看。”他的声音,充满了慈爱和庄重,“这,是咱们白家的根,也是咱们白鹿村的根。你以后,长大了,也要像你爷爷,像你太爷爷一样,守好这块石碑,守好,这碑后面,几百口乡亲的安稳日子。”
小嘉轩似懂非懂地,伸出那胖乎乎的小手,也去触摸那冰凉的、刻满了字的石碑。
而另一头,鹿家的院子里。
鹿兆山一个人,坐在冰冷的台阶上,喝着闷酒。那场议事会,像一场公开的审判,将他最后一点尊严,也剥得干干净净。
他看着自己那同样还在襁褓之中、正在熟睡的儿子——鹿子霖,那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的眼睛里,却燃起了一团新的、复仇的火焰。
“等着吧……白景琦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,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,“你今天,给我加上的规矩,我,都一笔一笔地,记着。”
“你不是宝贝你这块破石碑吗?你不是让你儿子,守着它吗?”
他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。
“等我儿子长大了……我一定要让他,亲手,把你白家的这块石碑,给你,砸个粉碎!”
“我一定要让他,把你加在我身上的所有耻辱,都千倍、百倍地,还回去!”
“咱们,走着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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