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痞闹场的风波,以一种雷霆万钧的方式,被平息了下去。
白景琦的威信,经此一事,在年轻一辈中,已是无人能及。
然而,白承业的身体,却也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中,一天天地,衰败了下去。那场大旱,那几年的劳心劳力,早已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蚂蚁,蛀空了他那副曾经坚如磐石的躯壳。
入冬后,他便彻底地,倒了下去。每日里,连从床上坐起来,都需要人搀扶,说上几句话,便会喘上半天的粗气。
他知道,自己,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。
他不能,再等了。
这天夜里,他强撑着精神,让白承安,将祠堂里所有的主心骨,和他自己那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,都叫到了他的床前。
屋子里,没有点灯,只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,将每个人的脸,都映得忽明忽-暗。
“都来了?”白承业的声音,很虚弱,但那双眼睛,在火光的映照下,却依旧,亮得惊人。
他示意白景琦,将床头柜那个小匣子,拿了过来。
他亲自,用那双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,打开了匣子。里面,没有金银,也没有玉器。只有一小块用油纸,层层包裹着的、已经变得又干又硬的东西。
“景琦,打开它。”
白景琦依言,小心翼翼地,将油纸剥开。里面,露出来的,竟是那块,早已被他父亲,重新贴回了《农桑杂记》之上,后来,又被他,亲手,再次撕下来的书页残页。
“爹,这是……”
“这是……你爷爷,当年,留下来的东西。”白承业的声音,很虚弱,却很清晰。“那年大旱,为了……为了从书里,找到抗旱的法子,翻得急了,不小心,给撕坏了。后来,你爷爷,就一直,把它,贴身收着。他说,这上面,记着的,是能让咱们白鹿滩,不再遭饿的诀窍。”
他伸出那只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,指着那块残页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嘱咐道:“景琦……这东西,我……我今天,就正式,交给你了。你把它,也贴身收着。每日里,都要拿出来,看一看,闻一闻。闻闻上面,那股子泥土的、汗水的味道。记住……记住这上面的每一个字。只要,你还认得这上面的味道,咱们白鹿村的根,就……就断不了……”
白景琦捧着那块小小的、却重如千斤的残页,泪水,再也忍不住,夺眶而出。
“爹!”
白承业笑了笑,他又转过头,看着自己的儿子,眼中,闪过一丝不易察-觉的忧虑。
“还有一件事……”他喘了口气,继续说道,“跟……跟鹿家的事……你,做得很好。比爹当年,强。有你大爷爷的风范。”
“但是,景琦,你也要记住。水至清,则无鱼。规矩,是死的,但人心,是活的。那鹿兆山,虽然,不是个东西。但,他毕竟,是你显宗叔的儿子。鹿家,也毕竟,是咱们白鹿村的百年宗族。”
“以后,跟他家的事,能让的,就让一步;能容的,-就容一分。别……别争强好胜,赶尽杀绝。只要,他不坏了咱们乡约的根本,不伤了乡邻们的利益。那一点面子上的输赢,咱们,就不要了。”
“守住乡邻的利益,这是‘本’;宽待犯错的邻居,这是‘仁’。一个族长,心里,要是没了这两样东西,那这个家,离散架,也就不远了。”
这,是他,留给儿子的,最后的、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课。
白景琦跪在地上,泣不成声,只是重重地,磕着头。
“爹……儿子……儿子记住了!”
白承业欣慰地,笑了。他缓缓地,闭上了眼睛,再也没有睁开。
……
白鹿村的第二代主心骨,白承业,走了。
丧钟,再次,在这片土地上,敲响。
全村,缟素。
乡邻们,自发地,在自家门口,挂上了白幡。那一片白色,在冬日的寒风里,萧瑟地飘着,像是这片土地,流不尽的眼泪。
出殡那天,来送行的人,比送白煜田时,还要多。
鹿显宗,也来了。他领着鹿兆山,一身重孝,跪在了灵堂的最前面。
他看着白承业那张安详的遗像,想起,这个待他如亲兄弟一般的长者,想起他,在祠堂上的每一次维护,想起他,在自己最绝望时,伸出的那只手。
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趴在地上,像个孩子一样,放声大哭。
“承业哥……哥啊!你……你怎么就……这么走了啊……你走了,我……我可怎么办啊……”
他的哭声里,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……恐惧。
他知道,这白鹿村,唯一一个,还能在情面上,压住他那个不肖子的人,走了。往后的日子,他不知道,自己,还能不能,管得住,那颗早已被仇恨填满的心。
葬礼过后,白景琦一个人,把自己,关在了祠堂的书房里,三天三夜。
第四天,他走了出来。
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将那块《农桑杂记》的残页,用米浆,小心翼翼地,重新,粘贴回了那本古书之上,让它,完璧归赵。
然后,他走到祠堂的正中央。
当着所有族人的面,他从脖子上,解下了那根,他已经佩戴了多年的红绳。
他缓缓地,将那枚象征着族长权力的“耕-读为本”铜扳指,戴在了自己的大拇-指上。
这是他第一次,正式地,佩戴它。
扳指冰凉的触感,和那沉甸甸的重量,让他那颗因为丧父而悲痛的心,瞬间,就安定了下来。
他站到祠堂的门口,看着外面,那些因为失去了主心骨,而显得有些彷徨的乡邻们,他深吸一口气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洪亮的声音,说道:
“我爹的话,我白景琦,每一个字,都记在了心里!”
“从今天起,我,就是你们的族长!”
“只要有我白景琦在一天,这白鹿村的天,就塌不下来!”
人群里,鹿兆山远远地,看着那个,站在阳光下,仿佛会发光的、他的同龄对手。他看着他手上,那枚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扳指,他那双一直低着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不易察-觉的精光。
他悄悄地,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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