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鹿村的和睦，像一层薄薄的春冰，看似晶莹剔-透，实则，下面，暗流汹涌。
白承业的身体，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中，一天天地，垮了下去。多年的劳心劳力，早已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蚂蚁，蛀空了他那副曾经坚如磐石的躯壳。如今，他每日里，连从床上坐起来，都需要人搀扶，说上几句话，便会喘上半天的粗气。
他知道，自己，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。
他不能，把一个看似平顺、实则暗流涌动的摊子，留给那个还太过年轻的儿子。他必须，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，将这权力的交接，做得稳稳当当，名正言顺，不留一丝一毫的后患。
这天，他强撑着精神，让白承安，敲响了祠堂的钟。
钟声，三长两短，穿透了清晨的薄雾，传遍了白鹿滩的每一个角落。这是，召集全村所有户主，举行最高等级议事会的信号。
乡邻们，一个个，都怀着忐忑的心情，放下了手里的活计，走进了祠堂。他们看到，祠堂的正堂之上，竟破天荒地，摆上了一张香案。香案上，红烛高燃，香烟袅袅，气氛，庄重得，让人不敢大声喘气。
白承业穿着一身崭新的、只有在祭祖大典时才会穿的深色长衫，在白景琦的搀扶下，缓缓地，从后堂，走了出来。
他的脸，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，脸色，也灰败得像一张被水浸过的旧纸。但那双眼睛，在烛火的映照下，却依旧，亮得惊人。
他没有坐，而是挣脱了儿子的搀扶，独自一人，站到了香案前，对着黑压压的、几百名乡邻，深深地，鞠了一躬。
“各位叔伯，乡亲，”他的声音，很虚弱，却因祠堂的空旷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今天，请大家伙儿来，是想当着列祖列宗的面，做一件事，了却我白承业，这辈子，最后一件心事。”
他转过身，从神龛里，小心翼翼地，捧出了那个装着三件传家宝的樟木盒子。
“我白承业，自接任族长以来，十余年，不敢说，有开疆拓土之功，但也算，恪尽职守，夙夜忧叹，未曾有负，我父白煜田之托，未曾有负，乡亲们之信。”
“如今，我大限将至，油尽灯枯。这族长之位，不可一日无主。我白鹿村的这份家业，也该，交给更年轻、更有力气的肩膀，来扛了。”
他打开盒子，将那三样东西，一一取出，摆在了香案之上。
“景琦，上前听嘱！”他突然，提高了声音，厉声喝道。
白景琦“扑通”一声，跪在了他的面前，额头，紧紧地，贴着冰冷的青石板。
白承业拿起那枚“耕读为本”的铜扳指，声音，变得无比庄重。
“这第一件，是魂！是我白家的魂！你接过去，就要记住，无论日后，是富是贵，是官是民，都不能忘了，咱们是靠着这片土地，活下来的人！忘了本，这魂，就散了！”
他又拿起那本厚厚的《白氏族谱》。
“这第二件，是根！是我白鹿村的根！这上面，不光记着咱们白氏的血脉，更记着，咱们全村人，一体遵行的乡约！你接过去，就要把它，当成你自己的命一样，守着！规矩乱了，人心就乱了；人心乱了，这村子，就离散架，不远了！”
最后，他拿起了那本，已经被翻得卷了边的《农桑杂记》。
“这第三件，是命！是咱们全-村三百多口人的命根子！这里面，有让地里多打粮食的本事，有灾年里活命的法子。你接过去，就要记住，你这个族长，不光是要管事，要断案，更要，让所有跟着你的人，都有饭吃，有衣穿！要是乡亲们，都饿着肚子，你这个族长，当得，就是个屁！”
“魂、根、命！”他将这三样东西，一一地，放在了跪在地上的儿子的手里。“今天，我，就把它们，都交给你了！你，可敢接？！”
白景琦高高地，举起那三样东西，额头，重重地，磕在了地上，发出一声闷响。
“儿子……敢接！”
“好！”白承业点了点头，脸上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他又转过身，对着堂下那些，早已看得热泪盈眶的乡邻们，高声问道：“我白承业，今日，传位于长子，白景琦！各位乡亲，可有不服的？！”
“服！”
“景琦当族长，我们服！”
王老汉第一个，就站了起来，振臂高呼。他身后，所有的乡邻，也都跟着，站了起来，掌声，雷动。
就在这时，祠堂门口，也响起了一阵脚步声。
鹿显宗领着鹿兆山，也来了。他手里，捧着一块用红绸包裹的匾额。
他走到堂前，对着榻上的白承业，和刚刚起身的白景琦，深深地，鞠了一躬。
“承业叔，景琦族长，”他的声音，充满了真诚，“听闻族内大事，显宗，特来道贺。”
他将手里的匾额，呈了上去。
白承安上前，解开红绸，只见那匾额上，是四个苍劲有力的、由周秀才亲笔题写的烫金大字：“仁义传家”。
“承业叔，”鹿显宗又单独，对着白承业，拱了拱手，“您放心。以后，这白鹿村，有景琦族长在，也有我鹿显宗在。咱们两家，有事，商量着来。绝不会，再像以前那样，闹得鸡犬不宁了。我，拿我这条命，跟您保证。”
白承业看着他，欣慰地，点了点头。
白景琦也对着鹿显宗，郑重地，回了一礼。
“显宗叔，我信你。”
这场庄重的、关乎着整个白鹿村未来的权力交接仪式，就在这和谐的氛围中，落下了帷幕。
夜里，白景琦独自一人，守在父亲的床前。
白承业的精神，似乎好了许多。
“景琦，”他拉着儿子的手，“你今天，做得很好。比爹当年，强。有你大爷爷的风范。”
他又看了一眼窗外，鹿家的方向。“那鹿显宗，是个明白人，也是个苦命人。他今天那番话，是真心的。以后，他若有难处，你能帮的，就帮一把。他，不容易。”
“但是，”他又话锋一转，眼中，闪过一丝不易察-觉的忧虑，“他那个儿子，鹿兆山，你，还得，多防着点。我今天，看他站在那儿，那眼神……太像他爹了。江山易改，本性难移啊。”
白景琦点了点头。
“爹，我知道。您放心，我不会让他，再有机会，搅乱咱们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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