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太爷的判决，像一把利斧，彻底斩断了鹿承祖伸回白鹿滩的黑手。
那三户卖地的小户，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土地，还白得了十两银子的“定金”。鹿承祖赔了夫人又折兵，成了十里八乡最大的笑话。
据说，他那个远房亲戚，回去之后，添油加醋地把白承业如何“告官”、县太爷如何“震怒”的事一说。鹿承祖气得当场就砸了家里所有的瓷器，把自己关在屋里，三天三夜，没出来。
白鹿村，似乎又可以安稳了。
然而，白承业的心里，却始终，悬着一块石头。
他知道，鹿承祖这种人，就像荒原上的狼，只要还有一口气在，就永远不会放弃撕咬。官府，能管得住明面上的土地买卖，却管不住暗地里的刀子。
他将自己的担忧，跟白承安和周秀才说了。
“哥，你的担心，不无道理。”白承安的眉头，也紧紧地锁着，“鹿承祖现在，是彻底的亡命之徒了。他没了家产，没了脸面，也没了顾忌。这种人，最是可怕。什么事，都干得出来。”
周秀才也抚着胡须，忧心忡忡地说：“明枪易躲，暗箭难防啊。我听说，邻县的山里，最近不太平。有一伙土匪，占山为王，打家劫舍，连官府，都拿他们没办法。我担心……鹿承祖会不会……”
他没有把话说完，但在场的所有人，都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“通匪！”白承业的脸色，一下子就沉了下来。
这是一个他们最不愿意去想，却又不得不防的可能。
“不能等他动手！”白承安当机立断，“咱们得提前防备！我提议，立刻，在村子周围，修一圈围墙！再组织村里的青壮，成立一支护村队，日夜巡逻！”
“好！”白承业一拍桌子，“就这么办！钱，从公仓出！人，从互助会里调！这事，刻不容缓！”
他又对白承安说：“你再去一趟县城。把咱们的担忧，跟县太爷，知会一声。就说，咱们愿意自己出钱出力，修墙自保，但也恳请大人，能在关键时候，派些差役，前来协防。毕竟，剿匪，是官府的职责。”
一场声势浩大的“修墙护村”行动，迅速，在白鹿滩展开了。
而此时，在几十里外的邻县，一间阴暗的酒馆里。
鹿承祖正对着一个人，低声下气地，陪着笑脸。
他对面坐着的，是一个满脸横肉、独眼的光头大汉。那大汉的脖子上，有一道狰狞的刀疤，从耳朵，一直延伸到下巴。他就是这秦岭一带，新近崛起的一股土匪的头子，人称“周大疤瘌”。
“周大当家的，”鹿承祖亲自给那大汉，满上了一碗酒，“小弟这次来，是想跟您，谈一笔买卖。”
周大疤瘌瞥了他一眼，没说话，只是把碗里的酒，一饮而尽。
“我知道，大当家的最近，手头紧。”鹿承祖从怀里，掏出了一个钱袋，推了过去，“这里，是十两银子，算是小弟孝敬您的见面礼。”
周大疤瘌掂了掂钱袋，脸上，才露出了一丝笑容。
“说吧。什么买卖？”
“我想请大当家的，帮我，‘取’一批粮食。”鹿承祖的眼中，闪烁着怨毒的光，“就在白鹿滩，白家的公仓里。那里，少说，也存着上百石的粮食！事成之后，粮食，全归大当家的！我，一粒不要！只要……只要大当家的，能顺手，再帮我，烧了他们那片地！”
周大疤瘌听完，摸了摸自己那颗光秃秃的脑袋，三角眼里，闪着贪婪的光。
“上百石粮食……倒是个不小的数目。”他想了想，又问，“那村子，有多少人？手里，有家伙吗？”
“一群泥腿子而已！”鹿承祖不屑地说，“最多，也就百十来号人。手里，除了几把破农具，什么也没有！大当家的您，只要带上三五十个兄弟，趁着夜里，摸进去，简直，如探囊取物！”
周大疤瘌点了点头。他觉得，这笔买卖，做得过。
“好。”他一拍桌子，“这活，我接了！不过，我有个条件。”
“大当家的请说！”
“我不信你。”周大疤瘌指着鹿承祖，冷笑着说，“这事，你得让你家的人，亲自，来跟我接头，给我带路。我得确定，这不是你跟官府，设下的套。”
鹿承祖愣住了。他家的人？他如今，就是个光杆司令，哪里还有什么“家”？
他突然，想到了一个人。
鹿显宗。
他知道，显宗那孩子，虽然“背叛”了他，但骨子里，却是个重情义、也最孝顺的人。只要，拿他那已经去世的奶奶来要挟，他，就一定会听话。
当天夜里，他便派人，悄悄地，给鹿显-宗，送去了一封信。
信里，没有威胁，也没有利诱。只有一句话，和一样东西。
那句话是：“你若还认你奶奶是你的亲人，就到黑风口的破庙里，来见我。”
那东西是：一缕用红绳绑着的、已经发黄的白头发。
鹿显-宗收到信的时候，正在灯下，读着老秀才送给他的那本《孟子》。
当他看到那缕白头发时，他的手，剧烈地，颤抖起来。那是奶奶临终前，亲手交给他，让他留作念想的。他不知道，是怎么落到鹿承-祖手里的。
但他知道，他必须去。
第二天，他请了假，独自一人，来到了黑风口的破庙。
鹿承-祖，早已等在那里。
他没有再提以前的恩怨，只是平静地，将自己与土匪的“交易”，一五一十地，都说了出来。
“……显宗，我知道，叔以前，对不住你。”他的声音，充满了疲惫和沧桑，“但这次，不一样。这是咱们鹿家，最后一次，翻身的机会了。只要，你肯帮叔这个忙，去跟那周大当家的接个头，把他们，领进村里。事成之后，我保证，咱们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，就远走高飞，再也不回来了！到时候，叔，送你去京城，考状元！”
鹿显-宗静静地听着，没有说话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，名义上，是他最亲的长辈，此刻，却在跟他，商量着一件通匪、叛村、灭族的大罪。
他想起了，那晚，白承-业将那本肮脏的账本，扔进火盆时，说的那句话：“白鹿村，经不起再折腾了。”
他又想起了，老秀才，在徭-役营地里，对他说的：“助纣为虐，非仁也。”
他缓缓地，抬起头，看着鹿承-祖那双充满了期盼和疯狂的眼睛，轻轻地，摇了摇头。
“叔，”他的声音，不大，却异常地坚定，“您，收手吧。通匪，是灭族的大罪。被官府抓到，不光是你，整个鹿氏宗族，都要被连根拔起！奶奶在天之灵，也不会安息的。”
“你……你不肯？”鹿承-祖的脸色，沉了下来。
“我不肯。”鹿显宗看着他，一字一顿地说，“我姓鹿，我不能，看着您，把咱们鹿家，最后这点根，也给刨了。”
“好……好啊……”鹿承-祖气得狂笑起来，“我鹿承-祖，真是养了个好侄儿！一个，比一个，会讲大道理！”
他突然，从怀里，掏出了一把匕首，抵在了鹿显-宗的脖子上。
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！你去，还是不去？！”
鹿显-宗闭上了眼睛，脖子上，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。
但他，还是摇了摇头。
“你……”鹿承-祖看着他那副宁死不屈的样子，举起的手，却终究，还是没能下得去。
他“哇”的一声，竟喷出了一口鲜血。
“滚！你给我滚！”他嘶吼着，像一头绝望的野兽。
鹿显-宗睁开眼，看着他那张已经彻底扭曲的脸，默默地，对着他，鞠了一躬，然后，转身，头也不回地，走了。
他没有回村，而是直接，去了县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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