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渭河挑回来的水,带着一股子泥沙的腥气,喝进嘴里,涩得舌根发麻。可对干渴了一天一夜的白家族人来说,这已是甘霖。女人们淘米做饭,男人们和泥脱坯,白鹿滩头,第一次升起了属于白家的炊烟。
一连几天,白家的青壮男人天不亮就起身,挑着担子往返于滩地和渭河之间,每个人的肩膀都被扁担压出了一道道紫红的血印,脚板也磨出了亮晶晶的水泡。饶是如此,挑回来的水也只够勉强糊口,离垦地种麦还差得远。
窝棚搭得很快,几十口人齐心协力,不出三五日,一排排低矮却整齐的草屋就在滩地边上立了起来。虽然简陋,却总算是个遮风避雨的窝。
这天下午,天色说变就变。前一刻还晴空万里,后一刻,黑压压的乌云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,从西边的天际奔腾而来。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,“噼里啪啪”地打在刚搭好的草屋顶上,溅起一蓬蓬尘土。
白家族人赶紧躲进屋里,听着屋外风雨交加,心里却是一阵舒坦。这雨来得太及时了,解了旱情,也解了他们挑水的苦。
白煜田站在窝棚门口,看着雨水冲刷着龟裂的土地,紧锁了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。他的目光越过雨帘,落在不远处一户孤零零的土坯房上,那是王老汉的家。只见王老汉家的屋顶,被大雨冲出了一个豁口,浑浊的泥水正顺着墙壁往下淌,王老汉和他婆姨正拿着个破瓦盆,手忙脚乱地在屋里接水。
“承安,承业,带上几个年轻的,跟我走!”白煜田一声令下,抄起墙角的蓑衣就往头上戴。
白承安有些迟疑:“大哥,咱自家的草屋顶子也才刚搭好,还没用泥巴糊严实,万一也漏了……再说,这雨这么大,出去怕是……”
“春耕能赶工,人心要是凉了,就再也捂不热了。”白煜田打断他,语气不容置喙。“王老汉给咱送过水,这份情,咱得还。快走!”
白承业二话不说,拿起几件蓑衣,跟着父亲就冲进了雨幕里。白承安叹了口气,也只好招呼上几个族人,抱着几捆备用的茅草跟了上去。
“王大叔!开门!”白煜田敲着王老汉家的柴门。
门一开,王老汉看到浑身湿透的白煜田几人,顿时愣住了。“白……白先生,你们这是……”
“少废话,快!承业,你带人上房顶,把那豁口堵上!承安,你帮着把屋里的东西往干处挪!”白煜田一边说,一边已经动手帮着搬挪粮食口袋。
王老汉和他婆姨感动得眼圈都红了,嘴里哆哆嗦嗦地说着“使不得,使不得”,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。大雨中,白家的几个后生爬上湿滑的屋顶,用茅草和泥巴把漏雨的豁口一点点堵上。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。
远处的鹿家大院里,鹿承祖正隔着窗户,看着雨中那几个忙碌的人影,撇了撇嘴,对他爹鹿三位说:“爹,你看那白家人,自家的窝棚还没弄利索,倒有闲心去管别人家的闲事。我看他们就是故意做给村里人看的,想拉拢人心。”
鹿三位端着茶碗,眼皮都没抬一下,慢悠悠地说:“由他去。人心?人心能当饭吃?等天晴了,地里干了,没牛没犁,我看他拿啥拉拢人心。”
雨停的时候,天已经擦黑了。王老汉家的屋顶修补得结结实实,屋里的积水也清扫干净。王老汉拉着白煜田的手,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饭。白煜田推辞不过,只喝了一碗热汤。
临走时,王老汉扛出一个沉甸甸的麻袋,硬塞到白煜田手里。“白先生,大恩不言谢。这是俺去年留下的一点良种,叫‘旱地龙’,比寻常的麦种能多打一成粮食。你们刚来,没种子,这个拿去,先应应急。”
推辞再三,见王老汉实在执拗,白煜田只好收下。这半袋麦种,对眼下的白家来说,无异于雪中送炭。
回到自家的窝棚,油灯的豆大光芒在简陋的屋里跳跃。白煜田铺开一张粗糙的麻纸,就着昏黄的灯光,开始研墨。他要写一篇《迁滩记》,把白族为何迁徙,路上经历了什么,族里都有哪些人,一笔一画都记录下来。这是白家的规矩,家族的每一次重大转折,都必须载入史册,让后代子孙知晓根脉所在。
他刚写下“光绪元年,岁在乙亥,吾族避祸出京,辗转千里,落脚于此。此地名曰白鹿滩,愿为吾族新根……”这几行字,就听见院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。
还没等他起身,白承安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,压得极低:“大哥,你专心写,我和煜光在外头守着。鹿家的人白天吃了瘪,保不齐晚上会来捣乱,咱们得防着点。”
白煜田心里一暖,笔尖在纸上顿了顿,随即又稳稳地落了下去。窗外,夜色如墨,两道警惕的身影,像两尊沉默的石狮子,守护着这片刚刚扎下根的土地,也守护着那灯火下正在被书写的家族历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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