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悦推开老旧单元楼的防盗门时，铁锈摩擦的声响像一把钝刀，在寂静的楼道里反复切割。三楼拐角那扇熟悉的木门虚掩着，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来，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块不规则的光斑，像极了二十年前母亲下葬那天，落在黑白照片上的雨渍。
进来吧。养父林国栋的声音从门后传来，带着一种林悦从未听过的沙哑，像是被砂纸磨过的生锈铁片。
客厅里的红木家具蒙着一层薄灰，茶几上的玻璃杯里剩着半杯浑浊的水，杯壁上挂着蜿蜒的水痕。林悦记得上周来的时候，这里还被养父擦拭得一尘不染，母亲的遗像摆在电视柜正中央，相框玻璃亮得能照出人影。而现在，那张遗像被倒扣在桌角，露出深色的木质背板，像一块沉默的墓碑。
您找我来，想说什么？”林悦把帆布包放在门边的鞋柜上，金属拉链碰撞的声音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。她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烟味，混合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气息——那是市一院太平间特有的味道，她在那里做了五年护士，对这种味道熟悉得像自己的呼吸。
林国栋坐在沙发上，背对着她。老式藤椅被他压得咯吱作响，他手里的烟卷燃到了尽头，烫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。“小悦，” 他缓缓转过身，灯光照亮他眼角的皱纹，那些沟壑里像是藏着几十年的风霜，有些事，该告诉你了。
林悦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她想起三天前接到的匿名电话，那个用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在听筒里嘶嘶作响：去问你养父，周明远是谁。
周明远这个名字，她在医院的档案室见过。二十年前，他是市一院最年轻的外科主任，主导过一个名为“器官再生”的秘密实验，后来实验失败，他本人在一场车祸中离奇死亡，所有实验资料被连夜销毁。关于他的一切，都像被扔进了焚化炉，只留下灰烬般的传闻。
周明远……林悦盯着养父的眼睛，那双眼曾经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，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，您认识他？
林国栋猛地掐灭烟头，火星溅落在烟灰缸里，发出细碎的爆裂声。我是他的助手。他说这句话时，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，当年，我帮他处理过实验失败的尸体。
窗外的风突然变大了，卷起楼下的落叶拍打在玻璃上，发出噼啪的声响。林悦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，沿着脊椎爬到后颈。她想起那些在太平间值夜班的日子，有时会在凌晨看到运尸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后门，裹尸袋上沾着暗红色的污渍，像极了养父此刻指节上的烟渍。那些尸体……”林悦的声音在发抖，“是什么人的？
孤儿。林国栋的回答像一块冰，砸在林悦的心上。实验需要活体器官，周明远说服了民政局的人，说是给那些孩子做常规体检。 他从沙发垫下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，推到林悦面前，这是当年的部分记录，我偷偷留的。
信封里是一沓泛黄的纸，上面的字迹潦草，有些地方被水洇过，模糊不清。林悦认出其中几张是器官摘取的手术流程，还有一张列着十几个名字，后面标着年龄和血型，最小的只有五岁。她的手指触到纸页上的褶皱，突然想起母亲生前总说，养父的抽屉里锁着一个秘密。
为什么现在告诉我？林悦抬头时，看到养父的左手在发抖，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白痕，像是长期戴戒指留下的印记。她记得养父从未戴过戒指。
周明远的女儿回来了。”林国栋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她在查当年的事，已经找到医院了。”他起身走到窗边，拉窗窗帘一角，今天下午，她去了你母亲的墓地。林悦猛地站起来，帆布包掉在地上，里面的听诊器滚出来，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她想干什么？
我不知道。 林国栋转过身，眼睛里布满血丝，但有件事，我必须告诉你。你母亲的死，不是意外。
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，林悦的母亲在医院加班时，从顶楼坠落。警方定论为意外失足，只有林悦记得，母亲前一天晚上还笑着给她掖被角，说等实验结束，就带她去海边。
是市长下令的。林国栋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，你母亲发现了实验用的是孤儿的器官，想报警。市长当时是实验的资助人，他怕事情败露，就……
后面的话，林悦没有听清。她的耳边响起一阵嗡嗡声，像是无数只蜜蜂在飞。她想起母亲的葬礼上，市长亲自来吊唁，握着她的手说“节哀”，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，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。
证据呢？林悦抓起桌上的记录纸，纸张边缘割到手心生疼。
没有直接证据。” 林国栋垂下头，但我看到市长的秘书在你母亲坠楼前去过顶楼，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，和周明远常用的那个一模一样。
这时，门铃突然响了。短促而急促的三声，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。
林国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他冲过去按住林悦的肩膀，把她推向卧室的门：快进去，别出声！
林悦躲在卧室门后，透过门缝看到养父走到玄关，深吸一口气，打开了门。
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，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皮夹，头发束成利落的马尾。林悦认出她是上周来医院档案室调资料的女人，胸牌上写着苏然，市报记者。
林医生，打扰了。”苏然的声音很平静，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客厅，我想再问问二十年前周明远医生的事。
我已经说过了，我不清楚。”林国栋的声音紧绷着，左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，无名指上的白痕在灯光下格外显眼。苏然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：林医生以前戴过戒指？
林国栋猛地把手背到身后：没有。
是吗？”苏然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，递到林国栋面前，这是1998年市一院的年会合影，您站在周明远医生旁边，左手无名指上明明戴着戒指。
照片上的林国栋比现在年轻很多，穿着笔挺的西装，左手无名指上确实有一枚银色的戒指，在闪光灯下闪着微弱的光。站在他旁边的周明远穿着白大褂，手里举着酒杯，笑容灿烂。
林国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，他伸手去抢照片，却被苏然躲开了。那是……那是道具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慌乱，年会表演节目用的。
是吗？ 苏然把照片放回皮夹，可我查到，周明远医生的妻子当年也戴着一枚同款戒指，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礼物。” 她向前一步，凑近林国栋，听说，周医生的妻子在实验失败后就失踪了，您知道她去了哪里吗？
卧室里的林悦心脏狂跳，她想起母亲的首饰盒里，确实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银色戒指，母亲说那是她年轻时买的，一直没舍得戴。
林国栋的呼吸变得急促，他指着门口：你出去，我不想再谈这件事！苏然没有动，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牛皮纸信封上：那是什么？
没什么。 林国栋伸手去捂，却被苏然抢先一步拿到。信封里的记录纸散落出来，苏然捡起一张，脸色瞬间变得凝重。这些孩子……
就在这时，林国栋突然抓起桌上的烟灰缸，朝着苏然砸过去。苏然侧身躲开，烟灰缸砸在墙上，碎裂的瓷片溅落在地。 你到底想干什么？林国栋的眼睛红得像要流血。
苏然站直身体，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，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，怀里抱着一个婴儿，笑容温柔。这是我母亲，周明远是我父亲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，我母亲不是失踪，她是被人害死的，对吗？
林国栋后退一步，撞在沙发上，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
你知道。 苏然的目光像一把刀，直刺林国栋的眼睛，当年实验失败，死了十七个孩子，我父亲顶下了所有罪名，却在车祸中被灭口。我母亲发现了真相，想把证据交给警方，却被你和市长拦住了，对吗？
林悦捂住嘴，不让自己叫出声来。她看着苏然手里的照片，那个年轻女人的眉眼，竟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。
你母亲的死，确实和市长有关。 林国栋突然瘫坐在沙发上，声音里充满了绝望，但她不是想报警，她是想把证据卖给国外的媒体，毁了整个实验。苏然愣住了：你说什么？
你母亲是实验的核心研究员，那些孤儿的器官移植技术，是她提出来的。 林国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日记本，扔给苏然，这是她的日记，你自己看。
日记本的封面已经磨损，里面的字迹娟秀，记录着实验的过程。林悦透过门缝看到其中一页写着：明远不同意用活体细胞，他太仁慈了。那些孤儿反正没人要，能为科学献身，是他们的荣幸。苏然的手在发抖，日记上的字迹确实是她母亲的。不可能……我母亲不是这样的人。
她就是。 林国栋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，市长只是提供资金，真正主导实验的是你母亲。后来实验失控，孩子们出现排异反应，接连死亡，她才想把责任推给市长，自己拿着钱跑路。
林悦的脑子一片空白，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给她留的那封信，说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真相，一定要相信善良的力量。可现在，所有的证据都在告诉她，母亲可能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，那我母亲的死呢？ 林悦忍不住推开门，声音嘶哑。
林国栋看到她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，随即又恢复了平静。“是你母亲自己跳下去的。”他说，她知道事情败露，又不想坐牢，就选择了自杀。我怕你受不了，才一直瞒着你。
苏然突然笑了起来，笑声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。你撒谎。她指着林国栋的左手，你手上的戒指痕，和我母亲失踪前戴的戒指尺寸完全吻合。当年我母亲的戒指不见了，警方说可能掉在了坠楼的现场，可我在父亲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张收据，那枚戒指是定做的，独一无二，上面刻着我们三个人的名字缩写。林国栋猛地捂住左手，像是被烫到一样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
你知道。苏然的目光变得锐利，你不仅是我父亲的助手，你还是我母亲的情人，对不对？你们合谋害死了我父亲，又想独吞实验成果，结果被市长发现，你为了自保，就杀了我母亲，对吗？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，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上，像是在为这个尘封的秘密伴奏。林悦看着养父苍白的脸，突然想起小时候，她半夜发烧，养父背着她跑了三公里去医院，他的后背宽厚而温暖，像一座可靠的山。
不是这样的。”林国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，小悦，你相信我，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母亲。我们……我们只是想让实验成功，救更多的人。
苏然从皮夹里拿出一枚银色的戒指，放在茶几上。戒指的内侧刻着三个字母：Z、L、S。“这是我在父亲车祸现场找到的，不是他的，也不是我母亲的。” 她看着林国栋，是你的，对吗？林国栋，你的真名叫什么？
林国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，他看着那枚戒指，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。我……就在这时，林悦的手机突然响了，是医院的同事打来的。林姐，不好了，档案室昨晚被盗了，丢了二十年前的部分病历。
林悦挂了电话，看向苏然：是你干的？苏然摇了摇头：我今天早上才知道。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警惕，有人比我们先一步行动了。
客厅里的三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，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。林悦看着养父无名指上的白痕，看着苏然手里的戒指，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，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，分不清真相和谎言。当年处理尸体的时候，林悦突然开口，声音异常平静，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‘安安’的小女孩？五岁，A型血。
林国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他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苏然惊讶地看着林悦：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？
林悦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，照片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。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，背面写着‘安安，1998.5.12’。”她看着林国栋，她是实验的受害者，对吗？你把她的尸体藏在哪里了？
林国栋突然捂住胸口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，他指着门口，想说什么，却突然倒在了沙发上。
爸！林悦冲过去，按住养父的胸口，却发现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了。他的左手无力地垂着，无名指上的白痕在灯光下，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。
苏然看着倒在沙发上的林国栋，又看了看林悦手里的照片，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一句话：安安很像她，或许，这就是命运的补偿。
雨还在下，敲打着玻璃，像是在诉说一个被掩埋了二十年的秘密。林悦看着养父冰冷的身体，看着苏然手里的戒指，突然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。她只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她的人生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。而那个关于安安的秘密，关于母亲和养父的真相，或许将永远埋藏在这场无尽的雨夜里，成为另一个谎言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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