靠山屯的宁静，是被一阵引擎的轰鸣声撕裂的。
那声音，由远及近，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穷山沟的，工业的力量感。
正在地头或家里忙活的村民们，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，探出头来，朝着村口那条唯一的土路望去。
一辆解放牌大卡车，颠簸着，扬起一路黄尘，正朝着村子中心驶来。
车停在了村里唯一的那片空地上。
村民们好奇地围了上来，交头接耳，猜测是哪个大领导下来视察了。
车门打开，一个穿着县里干部制服的人先跳了下来，然后恭敬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。
从车上下来的，是一个清瘦的少年。
是陆峰。
他回来了。
人群里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。
“是陆峰那小子！”
“他咋坐着卡车回来的？”
“这派头……”
陆峰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。
他跳下车，转身，对着驾驶室点了点头。
卡车司机立刻会意，跳下车，解开了车斗上盖着的厚帆布。
帆布被掀开的那一刻。
围观的所有村民，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整个世界，仿佛都安静了。
车斗里，堆得满满当当。
一袋袋码得整整齐齐的，雪白的面粉。
一捆捆崭新的，颜色鲜亮的棉布和的确良。
一口崭新的，闪着乌亮光泽的大铁锅。
还有油、盐、糖果、饼干……甚至还有一辆崭新的，锃光瓦亮的永久牌自行车。
这些东西，每一样，都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，带着一种不真实的，刺眼的光芒。
这哪里是物资。
这是靠山屯所有人家，一整年都盼不来的光景。
“这……这些都是……”一个村民结结巴巴地问。
陆峰没有回答。
他只是走回家，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。
姜淑云和陆灵正在屋里，听到外面的动静，也走了出来。
当看到陆峰时，姜淑云的眼睛先是一亮，随即，当她看到外面那辆大卡车和车上堆积如山的物资时，整个人都懵住了。
“哥！”
陆灵像只小燕子，扑进了陆峰的怀里。
陆峰抱起妹妹，在她脸上亲了一下。
这时，村长陆解放也闻讯赶来，他看着这阵仗，也是心头巨震，但他很快就看到了跟着卡车来的县干部，立刻迎了上去。
县干部和陆解放低声交谈了几句，然后从公文包里，郑重地，拿出了一份文件。
陆解放接过文件，双手都在微微颤抖。
他清了清嗓子，走到人群最前面，将那份文件高高举起。
“大伙儿都静一静！听我说！”
所有人的目光，都聚焦在了村长身上。
“县里，来文件了！”陆解放的声音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高亢，“经过组织上的重新调查核实，当年安在咱们村姜淑云同志头上的‘成分’问题，是错误的！是工作失误！”
他顿了顿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喊道：“从今天起，为姜淑云同志，彻底恢复名誉！她不再是什么‘坏分子’家属，她是我们光荣的人民群众的一员！”
轰！
这句话，像一道炸雷，在姜淑云的脑子里炸开。
她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恢复名誉……
人民群众的一员……
这几个字，她盼了多少年，在梦里念了多少回。
她以为，这辈子，都等不到了。
她看着村长手里的那张纸，看着周围村民们投来的，不再是鄙夷和躲闪的目光。
那根常年压弯了她脊梁的，无形的重担，在这一刻，被彻底抽离。
姜淑云的膝盖一软，身体晃了晃。
陆峰一步上前，稳稳地扶住了她。
“妈。”
姜淑云再也忍不住，她捂住嘴，积攒了十多年的委屈、苦楚、绝望，在这一刻，全部化作了滚烫的泪水，汹涌而出。
她没有嚎啕大哭，只是无声地，剧烈地抽泣着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。
那是卸下了所有重担后，最彻底的释放。
全村人都沉默了。
那些曾经在背后对她家指指点点的人，此刻都低下了头。
那些曾给予过善意的村民，比如张大志，则露出了由衷的笑容。
王铁柱和他爹王大爷站在人群里，看着这一幕，看着被陆峰扶着的姜淑云，看着那满车的物资，王铁柱挺直了胸膛，脸上全是与有荣焉的骄傲。
这，就是他跟的兄弟！
整个靠山屯，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，混杂着震惊、羡慕、敬佩的复杂情绪里。
陆峰一家，在今天，彻底翻了身。
而且，是以一种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，最风光，最荣耀的方式。
然而，这刺目的荣光，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，狠狠扎在人群角落里，陆大壮一家的眼中。
二婶王春花，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，哭得像个泪人，却又无比体面的姜淑云，撇了撇嘴。
她的声音，像淬了毒的钉子，不大，却精准地钻进旁边几个婆娘的耳朵里。
“哼，谁知道呢？一个人进山那么久，救了什么城里的大官，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，才换来这些东西。”
“这钱，来路正不正，可说不好呢。”
她的话，让旁边几个本来就眼红的女人，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。
陆大壮的眼睛，死死地盯着那车上的白面和布匹，眼睛都红了。
那不是羡慕。
是贪婪。
是嫉妒。
是烧心的不甘。
凭什么？
凭什么他陆峰一个毛头小子，能有这么大的造化？
在他看来，这些东西，根本不是陆峰凭本事挣来的，这就是“横财”。
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。
既然是横财，他这个当二叔的，凭什么不能分一份？
陆峰是他亲侄子，他爹没了，自己这个二叔，不就是他最亲的人吗？
这个念头，像野草一样，在他心里疯狂地滋长起来。
就在这时，他家的宝贝儿子陆小宝，看到了被陆峰放在地上的陆灵。
陆灵手里，正拿着一块城里来的，包装精美的水果糖，小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幸福笑容。
陆小宝眼馋那块糖，更嫉妒陆灵此刻的开心。
他几步冲过去，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，对着陆灵崭新的小褂子，“嗬，呸”，吐了一口浓痰。
那口黄痰，在崭新的布料上，显得格外肮脏，格外刺眼。
陆灵的笑容，僵在了脸上。
她看着自己胸口的污渍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你个小妖怪！穿新衣服有什么了不起！”陆小宝骂骂咧咧，充满了恶意。
整个嘈杂的场面，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，都聚焦在了这里。
王春花和陆大壮，非但没有阻止，反而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冷笑。
小孩子不懂事嘛，闹着玩罢了。
他们就想看看，陆峰现在抖起来了，敢不敢对他这个亲二叔一家怎么样。
陆峰动了。
他没有怒吼，也没有骂人。
他只是慢慢地，蹲下身子。
他从口袋里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，一点一点，仔细地，将陆灵衣服上的那口痰，擦拭干净。
他的动作很轻，很慢。
擦完之后，他抬起头。
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，看向了陆小宝，看向了陆小宝身后，那一脸无赖相的陆大壮和王春花。
陆峰的脸上，没有任何表情。
可就是这没有任何表情的脸，却让陆大壮一家，感觉一股寒气，从脚底板，直冲天灵盖。
那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眼神。
那是冰冷的，不带一丝人类感情的，如同在看死物的眼神。
一场无形的风暴，正在陆峰家门前，悄然酝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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