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寒刚过，雪就落了下来。细碎的雪花像白糖，簌簌地撒在图书馆的玻璃上，给墨绿色的窗框镶了层白边。林溪抱着速写本站在门口，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雾，转眼又散了——今天是周六，她约了苏晓晓来借诗集，却被对方用“要陪弟弟去公园堆雪人”的理由放了鸽子，只好自己来了。
图书馆的木门推开时，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，像老家具在叹气。暖黄的灯光从高高的穹顶洒下来，落在书架上，给一排排书镀上了金边。管理员阿姨坐在前台织围巾，竹针碰撞的声音“嗒嗒”响，和窗外的落雪声混在一起，像首温柔的催眠曲。
林溪踮着脚往里走，生怕踩响了木地板。她的目标是三楼的文学区，上次在那里借到过一本泰戈尔的诗集，扉页上有淡淡的钢笔字，写着“生如夏花之绚烂”，字迹清瘦，像极了江翊的笔锋。
二楼的少儿区传来孩童的笑声，几个小朋友正围着绘本角打闹，被管理员阿姨轻声制止：“嘘——要安静哦，图书精灵在睡觉呢。”林溪忍不住笑了，想起自己小时候，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，说图书馆的书里住着小精灵，会在夜里悄悄讲故事。
她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，楼梯的木质扶手被磨得发亮，刻着模糊的花纹。走到二楼半的平台时，脚步突然顿住了——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，正低头看着书，侧脸被窗外的雪光映得有些白，睫毛长长的，像停着只小蝴蝶。
是江翊。
他穿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，领口立着，露出一小截白色的围巾。桌上摊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题，旁边放着个保温杯，杯身上印着学校的校徽，正冒着淡淡的热气。
林溪的心跳突然快了几拍，像被雪砸中的小松鼠，慌得想往楼梯拐角躲。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米白色的毛衣，袖口绣着只小猫，是妈妈上周刚给她织的，此刻却觉得这颜色太显眼，生怕被他看见。
可脚步像被钉住了似的，挪不动。她看见江翊翻过一页书，手指捏着书页的边缘，骨节分明，像她画过无数次的样子。他的头发上沾着点雪粒，大概是刚进来没多久，雪粒在暖空气中慢慢融化，留下小小的水痕，像颗没擦净的星星。
“要进来吗？”
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林溪一跳，手里的速写本差点掉在地上。江翊不知何时抬起了头，目光正落在她身上，嘴角弯着浅浅的弧度，像藏着笑意。
“我……我来借书。”林溪的脸颊有点热，下意识地把速写本抱在怀里，像抱着个秘密，“苏晓晓没来，她要陪弟弟堆雪人。”
“我知道，”他指了指桌上的手机，屏幕还亮着，是苏晓晓发来的消息，大概是解释自己不来的原因，“她刚才跟我说了，还说你可能会来，让我‘偶遇’你时多照顾点。”
“偶遇”两个字被他说得轻轻的，像片雪花落在耳边。林溪的心跳又漏了一拍，低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，鞋尖沾着点雪泥，像只灰扑扑的小鸽子。
“上来坐吧，”江翊往旁边挪了挪，腾出半张椅子，“这里暖和，窗边能看见雪。”
三楼的文学区比楼下更安静，连呼吸声都听得见。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，塞满了书，书脊上的字像排列整齐的小士兵。林溪在他旁边坐下，才发现他面前除了物理竞赛题，还放着本翻开的画册，画的是莫奈的睡莲，紫色和蓝色的花瓣晕在一起，像被雨水打湿的梦境。
“你也看画册？”她有点惊讶，印象里江翊的世界只有公式和定理，像台精准的计算器。
“偶尔看，”他翻过一页，指着画里的光影，“物理老师说，光影的变化里藏着光学原理，看懂画能帮我理解折射定律。”
林溪忍不住笑了：“原来你看画是为了学物理？”
“不全是，”他的耳朵红了红，目光落在画册的某一页，那里画着株向日葵，金灿灿的花瓣朝着太阳，“这幅画让我想起你画的松鼠毛衣，都是暖色调。”
她的脸颊瞬间热起来，像被向日葵的暖光晒过。指尖下意识地翻开速写本，想找点东西转移话题，却不小心翻到了画三花猫的那页——那只猫被她补画了条围巾，红色的，打了个蝴蝶结，像偷穿了人类的配饰。
江翊的目光落在画纸上，停留了两秒，像发现了新大陆：“你给它加了围巾？和我画的小鱼干很配。”
“是怕它冷，”林溪赶紧合上速写本，却被他按住了手背。他的指尖有点凉，像刚碰过窗外的雪。
“别藏，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书架上的书，“我想看看你画的图书馆。”
“我没画……”话没说完，林溪就想起自己确实画过——上周美术课写生，她把图书馆的旋转楼梯画成了“麻花辫”，扶手被画成了缠绕的丝带，还在楼梯转角画了个小小的人影，背对着画面，正在看书。
她只好慢吞吞地翻开那页，画纸上的旋转楼梯果然歪歪扭扭，像被小孩子拧过的麻花；人影的校服领口露出点白色，是她偷偷画的围巾，和江翊今天戴的那条很像。
“这个人影……”江翊的指尖轻轻点在画纸上，“是我吗？”
林溪的心跳像被敲了下小鼓，“咚咚”响。她想否认，却看见他眼里的笑意，像落雪后初晴的阳光，只好小声承认：“上次路过图书馆，看见你在楼梯口看书，就画了……”
“画得很像，”他突然说，声音里带着点惊喜，“连我当时皱着眉都画出来了——那天在想一道物理题，确实愁眉苦脸的。”
她这才发现，画里的人影眉心被她画了个小小的疙瘩，像颗没长开的青春痘，和他解不出题时的样子一模一样。原来那些她以为没人注意的细节，早就被对方悄悄记在了心里。
管理员阿姨端着热水过来，轻轻把杯子放在桌上：“小姑娘是第一次来吧？以前总看见这小伙子一个人来，安安静静待一下午，今天总算有伴了。”
江翊的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，林溪也赶紧低下头，假装研究画册上的睡莲。阿姨走后，他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，是用透明袋装着的雪花酥，奶白色的，嵌着红色的蔓越莓干，像落雪后的小红果。
“给你，”他把雪花酥往她面前推了推，“我妈做的，说甜的能让人变聪明。”
林溪捏起一块放进嘴里，奶香味和果干的甜味在舌尖散开，像把阳光嚼在了嘴里。她想起苏晓晓说过，江翊的妈妈是甜点师，会做各种好吃的，上次物理小组补课，带的曲奇饼被大家抢着吃，最后一块被江翊偷偷塞进了她的书包。
“很好吃，”她含着饼干说，声音有点含糊，“比超市买的甜。”
“你喜欢就好，”他的嘴角弯起来，像被阳光晒化的糖，“下次让我妈多做点，给你带……给大家带。”
“大家”两个字说得有点急，像怕说错话的小孩。林溪的心里突然甜甜的，像刚吃进去的雪花酥，连带着看窗外的雪都觉得温柔了——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，不再是冰冷的，倒像天上撒下来的糖。
三楼的钟突然敲响，“当”的一声，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麻雀。林溪抬头看了看时间，已经下午三点了，她还没去借诗集。
“我去借本书，”她站起身，把速写本塞进包里，“泰戈尔的诗集，上次没看完。”
“我知道在哪，”江翊也站起来，“我带你去，文学区第三排，靠窗的位置，书脊是绿色的。”
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？林溪愣了愣，跟在他身后往书架走。他的脚步很轻，像怕踩疼了木地板；灰色的羽绒服下摆扫过书架，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，像书里的精灵醒了过来。
果然，在第三排书架的靠窗处，她看见了那本绿色封皮的诗集。江翊伸手帮她取下来，指尖碰到书脊时，她发现书的侧面贴着个小小的便利贴，画着颗简笔画的星星，和她速写本上的图案很像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上次看到你借这本书，”他的声音有点小，像在说悄悄话，“怕你找不到，就做了个标记。”
林溪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流，像被暖水袋焐过。她翻开诗集，想找找上次看到的那句“生如夏花”，却在扉页发现了新的字迹——在原来的句子下面，有人用同样清瘦的钢笔字续写了一句：“死如秋叶之静美”，字迹的末端带着个小小的弯钩，像在微笑。
是江翊写的。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写字时的样子：微微低着头，笔尖悬在纸上，犹豫了很久才落下，写完后还会偷偷看一眼，像做了件坏事的小孩。
“我……”江翊刚想说什么，楼下突然传来管理员阿姨的声音：“小朋友们，要闭馆啦，明天再来和图书精灵玩哦！”
闭馆时间到了。林溪赶紧把诗集塞进包里，和他一起往楼下走。旋转楼梯上，她的鞋跟偶尔会踩响木板，发出“咯吱”声，他就会停下来等她，像怕她摔下去。
走到门口时，林溪突然想起什么，从包里掏出速写本，撕下画着围巾猫的那页，递给他：“这个给你，上次说要配你的小鱼干。”
画纸上的三花猫正叼着小鱼干，围巾的蝴蝶结被风吹得翘起来，像在和他打招呼。江翊接过画纸，小心翼翼地折成小方块，放进羽绒服内袋，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一片雪花。
“我送你回家吧，”他推开图书馆的门，雪不知何时停了，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，给雪地镀上了层金，“雪后路滑。”
两人并肩走在雪地上，脚印深浅交错，像串在一起的省略号。林溪想起刚才在图书馆的画册，突然说：“莫奈的睡莲很好看，但我觉得，你画的歪脖子树比他的画更可爱。”
江翊的脚步顿了顿，转过头看她。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，像落了层碎雪，眼睛亮得像刚被雪洗过的星星：“那下次，我画歪脖子树给你看，画满一本。”
“好啊，”林溪笑着点头，踢了踢脚下的雪，雪花溅起来，落在他的围巾上，像颗小小的珍珠，“我用你的梧桐叶书签当标记。”
快到巷口时，林溪看见苏晓晓带着弟弟在堆雪人，雪人戴着红围巾，鼻子是根胡萝卜，歪歪扭扭的像陆知行画的作品。苏晓晓也看见了他们，立刻冲她挤眉弄眼，还偷偷比了个“爱心”的手势。
林溪的脸颊热起来，加快脚步往前走，却被江翊叫住了。
“这个给你，”他从书包里掏出个小盒子，是透明的塑料盒，里面装着片银杏叶，被压得很平，叶脉像金色的血管，“上次你送我的银杏叶画，我把它做成了标本，比树叶书签更耐用。”
盒子里的银杏叶旁边，还放着颗小小的雪花酥，奶白色的，在阳光下泛着光。
“谢谢，”林溪接过盒子，指尖碰到他的，像有电流窜过，“我会好好收着的。”
“明天……”他看着她的眼睛，雪后的阳光落在他眼里，像盛着星星，“明天还来图书馆吗？我带莫奈的画册给你看，还有我妈做的蔓越莓饼干。”
林溪的心跳像被鼓槌敲了下，她用力点点头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：“来！我把泰戈尔的诗集带来，读给你听。”
苏晓晓的笑声从身后传来，带着戏谑：“哎哟，这是约好明天继续‘偶遇’呀？”
林溪的脸瞬间红透了，转身往家跑，书包里的诗集和速写本碰撞着，发出“咚咚”声，像在为她的心跳伴奏。跑过巷口时，她回头看了一眼，江翊还站在原地，手里捏着她送的画纸，围巾被风吹得飘起来，像只白色的蝴蝶。
回到家，林溪把银杏叶标本放进速写本，和梧桐叶书签放在一起。两片叶子像对好朋友，静静地躺在画着绿色太阳的那页，叶脉交错，像在说悄悄话。她又翻开泰戈尔的诗集，指尖拂过扉页上的字迹，“生如夏花”与“死如秋叶”并排躺着，像句没说完的承诺。
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，这次的雪花很大，像鹅毛，纷纷扬扬地落在树枝上，给光秃秃的梧桐枝裹上了银装。林溪想起江翊说的“歪脖子树”，突然拿起铅笔，在速写本的新一页画了棵梧桐树，树枝被雪压得弯弯的，像在鞠躬；树下画了两个小小的人影，手牵着手，头顶是个大大的橘红色太阳，像块融化的糖果。
画的角落，她用小字写了行字：“图书馆的秘密，像雪一样轻，像糖一样甜。”
写完后，她把速写本抱在怀里，像抱着个沉甸甸的宝藏。原来有些偶遇不是巧合，有些秘密不用言说——就像他记得她喜欢的诗集，她画下他戴围巾的样子；就像雪地里的脚印会被新雪覆盖，但心里的温度，会像图书馆的灯光，一直亮着，暖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。
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？林溪望着窗外的雪，偷偷笑了。毕竟，有约定的日子，连落雪都是甜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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