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秋的兰池泛着粼粼波光，残荷梗在风里轻晃，落下的枯叶飘在水面，像撒了把碎金。
妘姮坐在临水的石亭里，膝上摊着卷《泛胜之书》，指尖正对着简上“区田法”的图样轻轻比划，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。
她回头，见扶苏身着素色锦袍走来，眉宇间还带着朝会时的郁结。妘姮放下竹简，起身行了个简单的礼：“大哥。”
扶苏在她身旁坐下，目光落在石桌上的农书的上，语气带着几分复杂：“阿姮，父王今日在朝堂上，拿你的话驳了我。”
妘姮没接话，只从食盒里取出块麦饼递给他——这是她特意让内侍做的，不加过多蜜糖，更贴近民间吃食。
扶苏接过，咬了一口，忽然道：“你真觉得，分封制不可行？儒家说‘仁者爱人’，以王室子弟镇守地方，难道不比郡县官吏更懂体恤百姓？”
“大哥觉得，什么是‘仁’？”妘姮反问，声音清浅，“是把土地分给诸公子，让他们成为新的诸侯，还是让百姓冬天有棉衣穿、肚子能吃饱？”
她指尖点了点石桌上的水渍，画出两个圈：“周室分封之初，诸侯也都是王室血亲，可过了几代，血缘淡了，便开始争地盘、抢粮食，百姓流离失所。”
“大哥说郡县官吏严苛，可去年南郡水灾，隐瞒灾情的是那个怕丢官的郡守，不是郡县制本身——就像有人用刀伤了人，该怪刀，还是该怪用刀的人？”
扶苏一怔，下意识反驳：
“可郡县制下，官吏只知遵法，不懂变通。去年关中大旱，按秦法，百姓需按人头缴纳赋税，地方官不敢减免，致使许多人家卖儿鬻女，这难道不是法的问题？儒家说‘礼法并治’，既要守规矩，也要讲人情，分封制便是要以‘情’补‘法’之短。”
“法可以改，人情却难测。”妘姮摇头，“法严苛，我们可以奏请父王减赋税、缓徭役；官吏失职，我们可以派御史巡查、严惩不贷。”
“可若行分封，诸公子到了地方，若像昔日齐国田氏那般，用小恩小惠收买民心，再暗中扩充兵力，大哥觉得，父王能轻易收回权力吗？到时候，受苦的还是百姓。”
她起身走到栏杆旁，指着池边劳作的宫人：“你看那些宫人，他们种藕、扫落叶，每月能得半石粟米，够养活家人。关东流民也是一样，他们不是怕秦法，是怕没活路。”
“大哥说要‘仁政’，不如想想怎么让他们有活干、有饭吃——比如让他们去修水渠、筑道路，官府给他们发粮食、发棉衣，这叫‘以工代赈’，既修了民生工程，又安置了流民，比空讲‘仁德’有用得多。”
“以工代赈？”扶苏重复着这四个字，眼里闪过一丝茫然，随即又皱起眉，“可修水渠、筑道路需耗费大量粮草，国库如今要供应边军，还要赈济粮荒，哪里有多余的物资？”
“大哥忘了，关中的粮仓还囤着去年的陈粮。”妘姮回头看他，“那些陈粮再放下去就要发霉，不如拿出来给流民当工钱；至于棉衣，少府已经在赶制，正好一并运往关东。流民有了活计，就不会四处游荡，地方也能安定——这就是父王说的‘实事求是’，不管是儒家还是法家，能让百姓过得好，才是好法子。”
扶苏沉默了。他看着妘姮小小的身影，忽然觉得自己读了多年儒家典籍，竟不如这个五岁的妹妹看得透彻。他总想着用“古法”解决问题，却忘了百姓最迫切的需求，从来不是“王室的亲近”，而是实实在在的安稳。
风卷着落叶落在他的肩头，扶苏抬手拂去，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：“阿姮，是大哥错了。我总想着‘仁政’的名头，却忘了‘仁政’的根本是民生。”
妘姮弯了弯眼，回到石亭坐下，重新拿起《泛胜之书》：“大哥没错，只是被书里的道理困住了。下次朝会，大哥可以把‘以工代赈’的法子奏请父王，说不定父王会很高兴。”
扶苏看着她认真的模样，忽然笑了——这个年幼的妹妹，虽不懂儒家典籍，却有着比他更清醒的头脑，或许，父王让他多与阿姮相处，正是希望他能学到这份务实与通透。
夕阳西下，金色的余晖洒在兰池上，也洒在两人身上。
石亭里，竹简翻动的细碎声响与偶尔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，像一曲无声的承诺——为了这煌煌大秦，为了天下百姓，他们终将并肩，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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