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昭跨进光门的瞬间，鼻尖先撞上一股陈年老锈混着松脂的气味，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带着历史温度的水。
等他眨了眨被熏得发酸的眼睛，才看清脚下是块青黑色的圆形石台，九件残缺不全的古物呈九宫格状排布，每一件都像被人用钝器砸过，断口处泛着冷白的茬儿。
\"器有灵，灵有志。志通，则塔开。\"
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，顾昭仰头，却只看见穹顶盘旋的云纹石刻。
他蹲下身，指尖刚要触上最近的青铜残鼎，便觉指尖一麻——那器物表面浮起细密的金纹，像活过来的蛇，沿着他的指腹往腕间钻。
\"灵脉被封印了？\"他皱起眉，额角渗出薄汗。
这是他第一次用\"点化万物\"时受阻，金手指像被人蒙了层毛玻璃，只能勉强感知到器物内部若有若无的灵脉波动，却抓不住具体脉络。
试着再运灵力，胸口突然闷得发疼，仿佛有人攥住他的心脏轻轻一拧。
\"咳......\"他扶着膝盖直起身，喉间泛起腥甜。
目光扫过九件器物时，忽然想起三年前师父蹲在修复室里，用竹镊子夹着半块宋瓷碎片说的话：\"小昭，真正的修复不是把碎渣子粘成块，是让器物自己想起来——它本来该是什么样。\"
穹顶的云纹突然亮了亮，顾昭抬头，正看见石壁上渗出几行淡金色的古篆，像是被谁用月光蘸着写上去的。
几乎同时，苏绾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进来，带着点失真的回响：\"九件都是初唐天衡塔原铸残片！
我查了父亲笔记，要唤醒灵性得用'灵维重构'，按《天工开物》里唐铸法还原形态！\"
顾昭摸出怀里的残玉，触手温凉——这是他和苏绾约好的传讯信物。
他对着玉面轻叩三下，算作回应，然后蹲到最近的青铜残鼎前。
《天工开物·冶铸篇》的内容在脑海里翻涌，他想起师父教过的\"范铸十二诀\"，指尖沾了点随身携带的修复胶，在鼎身断口处画出第一道纹路。
胶液刚碰到铜锈，残鼎突然震颤起来。
顾昭能感觉到灵力顺着指尖淌进器物里，那些被封印的灵脉像冬眠的蛇群，被热度唤醒后缓缓舒展。
他的额头沁出冷汗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——这哪是修复？
分明是在和器物较劲儿，每一道纹路都要和它原本的\"记忆\"对上，差半分都要被弹回来。
修复第二件时，他的虎口已经肿了。
那是件青釉瓷盏，缺了小半个盏口。
顾昭盯着断口处的釉色，突然想起苏绾上次拿给他看的赝品，釉色漂亮得像假的，而真品的残缺里总藏着岁月的呼吸。
他用竹刀挑了点矿物颜料，按照唐瓷\"雨过天青\"的标准调了色，刚补上缺口，瓷盏表面便浮起细密的冰裂纹，像春河解冻时的碎冰。
\"叮——\"
第三件器物修复完成的瞬间，顾昭耳边响起清越的脆响。
他抬头，眼前竟浮起一团半透明的影子：穿圆领袍的男人，腰间别着铸剑锤，眼角有道刀疤，正盯着他手里的青铜残件，眼眶泛红。
\"你......能看见我？\"影子开口时，顾昭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那声音混着金属撞击的嗡鸣，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。
\"唐......唐代的铸造师？\"顾昭下意识后退半步，后背抵上冰凉的石壁。
影子苦笑，指尖虚虚抚过顾昭刚修复的鼎耳：\"我们七十二人，当年被征来铸塔。
皇上说这塔是镇世神器，可等塔成那天，我们才知道......\"他的声音突然哽咽，\"它根本不是镇世，是封魔。
我们铸了口棺材，把'灵噬源'封在里头，可最后，我们也被封进了塔灵里。\"
顾昭的手在发抖。
他想起师父失踪前总盯着《天工开物》某一页发呆，想起黑市倒爷说过\"天衡塔有不干净的东西\"，想起苏绾父亲笔记里反复出现的\"灵噬源\"三个字——原来师父当年要找的，根本不是什么修复秘籍，是这塔的真相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转身走向第四件器物。
这一次，他的动作更快了，指尖带起残影。
每修复一件，就有新的灵影浮现：拿陶模的老匠、磨剑的学徒、捧着铜水的小工......他们的故事像碎片，在顾昭眼前拼成完整的画卷：初唐年间，灵噬源现世，吞噬活物灵性，太宗皇帝秘密召集天下能工巧匠，铸塔为棺，将邪物封入塔心，却也将铸塔者的灵识永远困在塔中。
\"第九件......\"顾昭的指尖按上最后一件器物——那是块刻着星图的玉璧，缺了个角。
他闭着眼，凭记忆画出玉璧原本的弧度，灵力如潮水般涌进玉身。
当最后一道纹路补上时，九件器物同时发出清鸣，像九口编钟被风拂过。
穹顶的云纹突然全部亮了起来，石壁上的古篆连成完整的句子：\"天衡塔者，非镇世之塔，乃封魔之棺。\"顾昭仰头望着那些字，喉结动了动：\"原来师父......他是想知道怎么解封，还是想确认封印是否稳固？\"
青铜雁足灯的火光突然暴涨三尺，正前方的石壁上，第三道光门缓缓浮现。
门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低语，像是很多人同时说话，却又听不清内容，只隐约能辨出\"选择\"二字。
顾昭摸出怀里的残玉，触手已滚烫如沸。
他知道苏绾在外面等消息，知道哑僧的木杖声应该还在塔外徘徊，知道师父的秘密就藏在这扇门后。
他望着光门里翻涌的金光，忽然笑了——三年前师父失踪时，他蹲在修复室里哭，师父留给他的纸条上写着：\"小昭，修复师的路，走到最后都是和古物一起，做该做的选择。\"
光门里的低语突然清晰了些，像是从极深的地下传来：\"第三关，才是真正的选择。\"
顾昭伸手按住胸口——那里还疼着，是刚才被灵脉反弹留下的。
他望着光门，眼神比三年前第一次拿起修复刀时还要亮：\"该来的，我接着。\"
他抬脚跨进光门的瞬间，塔外的苏绾猛地攥紧罗盘。
指针疯狂旋转，最后\"咔\"地一声，指向塔心最深处。
她抬头看向塔顶，月光下，新浮现的铭文正在缓缓消失，只余最后一句在风里飘散：\"封魔易，守心难......\"
哑僧的木杖点地声突然停了。
他望着塔门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微光，像是看到了什么极远极旧的东西。
过了很久，他才缓缓开口，声音沙哑如老松：\"该醒的，也快了。\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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